其实吴家在长沙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但吴祈麟走的是最常见的那条路。父亲有意不想让他从事那个行业,他也不感兴趣,两下落得清闲。何况严格来说,他并不是嫡子,只是养子,亲生父母在他四岁的时候死于空难,他自己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倒是父亲,年年记得带他去墓地坐坐。现在——吴祈麟微红着眼眶想——年年去墓地,要多看望一个人。
打记事起,就是父亲、胖叔、花叔和秀姨一起带大他,两个姐姐霍平、霍安,一个小不了多少的解子彦,像是一大家人。而他觉得,父亲对于这样的生活,已经是非常满足。
贰
那个年轻人自首七当天过来,就一直很安分的帮些忙,话也不多。你若问几句,他简单几个字应了,再没有别的。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多问,何况也都没有聊天的心思。吴祈麟曾问过秀姨和宁宁,秀姨只是叹息一声,说就留着他过完断七吧,是你爸的一个念想;宁宁说他不知道,在那边没见过这个人,说这话的时候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的这个儿子,已经是非常能干了。吴祈麟担忧又欣慰的想着。
然而终究是好奇,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小了十多岁,如果真的是与父亲有联系,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何况他始终想多了解一些父亲,包括他所进行的另一些事业,而这一部分,是子彦和宁宁都不愿多说的。吴祈麟觉得,似乎有一个透明的分界线,把他与他的父亲、他的发小、他的儿子,默无声息的隔开。言谈间他曾跟花叔说起过这点,花叔那时的眼神他到现在还记得。
“祈麟,你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但,呃,终究……”
“呵,”花叔扶额笑着摇头,“我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吴家的基因就是这样吧。祈麟,听花叔一句,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好,你爸肯定也是这么觉得。”
吴祈麟现在想想,觉得那是老人家最朴素的愿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他这几天烟瘾格外的重,仿佛手里没支烟,他就没法把自己叫醒。抽烟的当口,看见那个年轻人在雨里沉默的站着,仿佛质问老天为什么要下雨,估计浑身都湿透了。他叹口气,打着伞过去,那人隔着雨幕静静看着他。还是吴祈麟先开口:“小伙子,回屋歇歇吧,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年轻人眼眸向下,似是想着什么。吴祈麟想,就这么个简单的事实有什么好犹豫。不过那个年轻人很快又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回来,对方却沉默的拒绝与他分享同一把伞,似乎执意要淋着雨。
屋檐下,他好心给年轻人拿了一块毛巾,对方只是接过来,往头上一搭,破天荒的开了口:“你叫吴祈麟。”
分明是陈述句的语气,但他懒得在意,现在的年轻人横冲直撞的太多,他见过更出言不逊的:“对。哎,听秀姨说,你是叫张起灵?咱们名字挺像的。”
“为什么叫这个名?”
吴祈麟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问的是自己,他想了想:“谁知道,听说是我奶奶起的名字。嗨,大约是‘祈得麟儿’的意思吧,可能父亲一直想要一个儿子。”
年轻人沉默很久,说:“嗯。”
“你呢,为什么叫这么……的两个字?”
年轻人只是对着雨幕出神,再没有理会他。
叁
年轻人的沉默叫吴祈麟非常宽慰。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让他略加遣散心中郁结的哀痛;又或者他只是需要一个被倾听的假象,好叫自己整理整理纷乱的心绪。吴祈麟想,他大概只是需要说说话,想些别的事情,而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父亲。
雨水从单元门口倾盆而落,水泥构成的屋檐,狭窄的空间避免面对面的视线沟通,这样一个环境提供了倾诉的安全感,更容易勾起人的心事。吴祈麟也不管对方如何,自顾自的开始了,没有头没有尾。
“我是个养子,亲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把我抱了回来。
“我猜你可能不认识我父亲,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难以为继,那么多纷繁的细节,似乎哪一个都值得一说,又哪一个都不值一提。如何才能用最简单的叙述讲清楚一个活了76年的人,吴祈麟觉得,即使自己新闻科班出身,在这一刻也显得无力。他挑拣一番,想着还是按照时间说起。
“我的父亲是个英雄。”这个开头让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吴祈麟13岁那年,父亲48岁,正是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下面盘口的伙计怀着二心,趁父亲、花叔、胖伯不在,绑架了他,据说威胁父亲要他交出整个产业。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些,被绑匪困的严严实实,扔在一个墓里面,旁边就是棺材,他吓得动都不敢动。绑匪到外面去打电话,墓室里面留大半的伙计看着他。伙计们低声谈论些什么,他只听清一句“那就挖掉眼睛”,更是惊惧不已。在墓室这种环境,压低声模糊不清的语句比高声大叫更令人恐惧,他忍不住想起那些恐怖的传闻,生怕自己被鬼抓走吃掉。
外面忽然爆炸一般响起枪声,震得整个墓室摇摇晃晃,头顶上土块往下砸,伙计们纷纷拿着家伙冲上去,没人理会被扔在地上的他。他拼命挣扎着躲避土块,却还是慢慢被埋了起来,13岁的少年心中充满恐慌,嘴巴被封住发不出声,他是真觉得自己就要死在这里面了。
突然,顶上的土层刷拉一下掉落一大块,露出外面血一样的夕阳,枪声瞬间放大,隐隐听得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他的父亲在一片枪声中跳下来,单手将他抱起,牢牢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抬枪扫射,逼退了进犯的绑匪。忙中偷闲,他听得父亲对他说,祈麟,睡一觉,然后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