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闭了闭眼,跟自己说,这不是很好吗?
他拒绝了伞,执意走在雨水里,像是一种放纵情绪的方式。张起灵立刻为自己找到了目标,他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去追寻另一个谜底:“你叫吴祈麟。”
那个中年人打开了话匣子,如他期望的那样,把他缺失的五十年慢慢讲出来。英雄一样的父亲,守护者、支持者、引导者。这是吴邪,却是他所不熟悉的吴邪。张起灵听着,越发强烈的感觉到,吴邪这个人,他本该了解很多,却实质上了解的太少。
肆
吴家是个大家族,这是在某种层面上而言。
吴邪、解雨臣、霍秀秀,这三位是道上金三角的当家,手握巨额资本,而他们彼此之间又是发小。于公于私,吴解霍三家都是相通的。这些张起灵都知道。因为处理老人家的丧事,三家的后辈都陆陆续续出现,最多的时候十来人一起吃饭,彼此间亲昵熟稔,毫无隔阂。
在这里,张起灵是彻底的外人。
家庭是一种强有力的纽带,它通过亲情构建起联系,将单独的人和整个世界连接在一起。张家整个家族更为庞大,分支众多,但或许是多次失忆的缘故,张起灵对家庭这个概念十分模糊。他是张家的族长,自然而然的为家里人做些事,而张家人在其他方面也会给他支持。本家与外家,是长达千年的默契合作关系。可他印象里,好像从没有这样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饭、说说近况、分担共同的哀伤和忧虑。他仔细回想,不记得自己是否参加过族人的葬礼、婚礼或是晚辈的满月酒。自小到大,他没有这样主动去找过别人,参与对方的喜怒哀乐;而别人也好像没有主动来找过他。
怎么到的这个地步?张起灵不知道。
看着那些家人,长辈、晚辈、兄弟、发小……他有一点羡慕。他在房间安静的角落,旁观平常人生活中的点滴琐事,试图还原吴邪原先所处的位置。吴邪,这些是你的亲人,你曾带着他们长大,教会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帮助他们度过人生中每个关键的节点,分享家庭中的喜悦温馨。一个好的父亲、好的公公、好的爷爷……这才是你该有的人生,才是你最适合的人生。他当年固执的将他推离出去,所求不过是这样的结果。
多好啊,张起灵跟自己说,吴邪终究没有被那些事情耽误。
他不应该再奢求什么。
伍
通过自己的笔记和吴邪的笔记,张起灵对过去的事情有了大概的了解。他已经能模糊推断出自己当时的想法,却找不回那种心情。失忆像是把完整的玻璃打碎,然后零零星星还给你一些碎渣,你能想起事物的大致轮廓,却没办法感同身受。张起灵很熟悉这个过程,久而久之,他养成了淡漠的性子,本来就很沉默的人更为沉默,早就习惯了。
这一次,心底这种习惯性的无动于衷叫他非常沮丧。张起灵总觉得,如果没有失忆,他的情绪本该更激烈一些。
吴家下一任当家叫做吴虑,他过来找他,希望张起灵能归还吴邪的相册和笔记。这是吴邪的遗嘱,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不要再烦扰活着的人,这些东西随他一起烧了,带到那边自己还能看看。
不知为什么,这条遗嘱让张起灵觉得悲哀。
“胞姐不熟悉这些,我没料到是她拿走了。不过爷爷的遗嘱,还是尊重老人家的意思吧。”
张起灵什么都没有说,沉默的将东西还了回去。他想,自己应该知道吴邪是个怎样执着果断的人,必要时候,吴邪能豁得出去;那他就应当知道,当吴邪决定了放下,就会让事情结束的干干净净,绝不拖泥带水。
这一回终于轮到吴邪跟他说,你别知道了,这是对你好。
张起灵说服不了自己放下,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整件事,不仅是短暂相处的两年,还有他缺失的五十年。这种迫切像是一种补偿,只是他还想不清是为了补偿什么。
五七那天,张起灵随其他人一起上坟祭拜,他又一次看到了吴邪的墓碑。
吴邪实行的是火葬,骨灰按照他的要求洒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他说倒了这么多年斗,死人费尽心机想要把财富捏在手里,却落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就像是一个笑话;火化了,尘归尘土归土,还能做一下植物的肥料,来年多长几丛青草。因此,这里只是个衣冠冢。
张起灵站的远一些,看着晚辈把相册、笔记和衣物烧给他,说快到秋天了,爸爸在那边也要注意身体,这些都是爸爸喜欢的衣服,穿起来舒服一些。吴邪的朋友和属下在坟前痛哭,声音远远飘散在风里。吴祈麟一家人穿着黑衣跪在坟前,家族中的晚辈按照辈份一个个上前磕头,祈麟递过酒杯,他们就接过来郑重的洒在坟头前,表达对逝者的敬意。
张起灵沉默的远远看着。
火堆渐渐灭了,燃尽的灰烟散开,宾客相互扶持着往车子走去,都准备回家。张起灵也抬腿往前走,他在墓碑前立好,站了很久,终于单膝跪地。他犹豫着伸出右手,轻轻碰触墓碑坚硬的石材,朱砂红的刻字,上面写着吴邪。
张起灵心底有一种哀痛挣扎着扩散开来,酸涩而陌生,他放纵自己的情绪起伏,想,吴邪,这是否是我亏欠你的;对不起,我还是忘记了,我还是来晚了。
山顶上寺钟悠悠传来,像是佛在低吟:世间诸多苦业,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陆
当张起灵决定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无论怎样都能找得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