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又能永远驻在梦里?梦醒,又要披上粗粝的面具,为世间亲爱之人、为仇恨之人而活,一点点怯与懦都不能露出来,否则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人小的时候,总期盼快快长大,仿佛横亘在自我和被冠之以“英雄”之名的那些人间的只有一段漫长的岁月——仅仅是岁月,没有其他东西。可成长犹如穿衣,随着岁月流逝,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越来越沉,束住了手脚,压弯了背脊,人就丢了自己。隔着岁月,人才发现曾经仰望的“英雄”并不纯粹,他可能是其他人眼里的爪牙、杀手、叛徒和魔鬼。
能够真正活出自我的只有孩子。
但人不能做一辈子孩子。
就像人——
不能一辈子留在梦里。
温朔起身,循着桃萌的步伐往屋外走,他先感受到鸡鸣山间的凉风,闭塞的屋堂间,流转的气流扑上微烫的脸颊,随着一步一步走出去,眼前就越来越亮,目光穿过农舍大门,穿过乱糟糟的鸡窝,穿过菊花枯萎的柴门,天之极东,云蔚霞起,一轮金日旭旭而出。
在山岚的白色云雾与绚烂的朝霞中,桃萌孤身立在院中,他的单臂抬起来,手掌撑在院中的大树上,另一只手藏在身前,正望着山前的朝阳发呆。
还未褪去鹅黄胎毛的小鸡崽用尖喙啄起桃萌裤腿的一只尖角,扑飞翅膀,拼命将桃萌往旁边拉扯。
稚嫩的轻啼尚卡在小鸡崽喉咙里,桃萌侧转过头,下巴轻轻搭在肩膀,那白颈就绷成一条细长完美的弧线,他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只藤条编成的小簸箕,捻起谷子往地上一撒,“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会吵师兄睡觉了。”
此后许多年,温朔孤独地守着这座农舍,见证过鸡鸣山的无数次日出,却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他养不来鸡鸭鹅,日子少了嘈杂来调剂,失了那种平实和安心。也或许是因为院中的树下,再也没有人低声哄着那些胖乎乎的小东西,小心翼翼照顾他的美梦。
温朔看到院中的井边放了一只木盆,盆里清亮亮一汪井水,倒映赤色的霞光,盆壁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松江布巾子——显然,这是桃萌准备好的洗脸水。他走过去,蹲下身,□□地卷起衣袖,抓下巾子在冰凉的井水里搅动,拧干,把脸埋进冰凉彻骨的巾子里,再抬起头,看见桃萌微垂头,皱眉,正打量他。
桃萌嘴咧开,露出尖尖的虎牙,眉眼弯弯,嘴角立刻挂上一个单独的浅梨涡,“师兄,你醒了?”
温朔绷着脸,轻声“嗯”了一声。
桃萌低头看地上“咕咕咕”乱窜的鸡,瞄准一只,身子一弓,掐住鸡的脖子,往空中一提,芦花鸡扑打翅膀,挣扎着飞起漫天白羽。桃萌舔了舔唇,死死掐着鸡脖子,他浅色的瞳孔转向温朔,那像杏仁侧面的极黑瞳仁熠熠生辉,温朔有时候觉得这样一双眉眼不像是人的,更像是山林间的小兽。
桃萌问:“师兄,走前,喝不喝鸡汤?”
温朔点头,一边拂下袖子,走向农舍,手坐在门槛上。
桃萌动作麻利,熟门熟路,割鸡脖子放血,起灶烧热水,烫鸡毛……
在鸡油飘出脂香前,鸡鸣山迎来日出后的第一批客人——道盟弟子。
衣袂洁净飘逸的修士们鱼贯而入,在狭窄的院中肩膀交叠站着,齐刷刷对温朔行礼,为首的人手托一只漆器匣,捧高于头顶,“温师兄,先摇光星君的遗物已清点完毕,除法尺与法绳外,已尽数入库。此为历代摇光星君所掌法器——天蓬尺与天蛇索。法为尺,律为绳,望温师兄以此二物为戒,以身作则,领道盟弟子克勤克俭,无怠无荒,除尽妖邪。”
温朔没有动,黑眸盯着那匣子。
弟子将漆器匣放在温朔脚边。
温朔用手指拨弄下锁扣,翻开匣盖,光洁的红绸触目可见,裹着下面的物什。
天蓬尺用枯萎的湘妃竹劈成,呈斑驳的暗黄色,像是文臣上朝时候用的圭,两头微微向内弯曲,上刻北斗七星轨。
天蛇索的材质已经看不出,似揉进动物肠筋的皮革,几股编成最简单的纹成为蛇身,而头部真就用锈了古铜雕刻的咧嘴露尖牙的蛇的样子。
天蓬尺就是师父用来抽人脸的戒尺,天蛇索就是师父用来系腰的绳子。有人化腐朽为神奇,就有人化神奇于寻常,温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像师父那样十年百年一颗寻常心,用这两样东西和“摇光星君”的名头去引领道盟走所谓的“正道”。不管未来如何,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内心并不平静,“尺”和“索”像是生出脚,从盒子里爬出来爬到他身上,束住他的手和脚。
温朔现在是又穿上了一件衣服。
道盟弟子退出了院子,山间的清风又在院中流通起来,稍稍驱散温朔胸腔中的闷。鸡汤的香味更浓了一些,或许太香了,又引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着紫袍,胸口绣姚黄牡丹——是洛阳龙门军。
龙门军也在院子中站成两排,或许是院子太狭窄,鸡又到处乱窜,他们只能这么站。这些人也捧着一只匣子——匣以红酸枝雕刻姚黄牡丹纹,人一条手臂长短,半臂宽。
捧匣子的人目光垂地,把匣子捧得那样高、那样稳,时间一弹指一弹指过去,他等不来人来开启,终是手酸脖子酸,就大着胆子稍稍抬一抬眸,目光刚触到一双点漆黑眸,明显怔了一下,心中挂起两个大大的疑问。
怎么是他?
他就是温二?
温朔盯着这个曾在洛阳城外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龙门军,他记得他的鞭子狠狠抽少年人滚烫的梦想,他记得他那句“他们不是去报丧的”。世人好像不太关心摇光星君死了,只在乎继任者是谁。温朔成为新一任摇光星君的消息转眼传欲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