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个翻身,迷迷瞪瞪,本能往我这里看了一眼,注意到不对劲,一个鲤鱼打挺起查看,一摸额头,烫得惊人,糟糕,发高烧了!值班医生很快冲到病房,双倍利尿剂和退烧药被推进了血管,脖子上枕着冰袋物理降温,奔腾的尿意汹涌澎湃,我只能强忍着腰痛,拉在床上的尿盆里。头顶冒着高温蒸汽,脖颈冰枕寒意凛然,膀胱打开泄洪闸门,又是一个不眠夜。
天亮后,我爸拿着我妈开的采购清单,拎回了病人专用的便携马桶,还在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长期房,为我治疗的持久战做好准备。
液态的化疗药,或无色、或乳白、或不明颜色(机器上的针管套着黑色绒布),通过导管和针头,匀速进入静脉,与流淌的血液逐渐融为一体,输送进数以万计的斯巴达勇士,与体内癌变的早幼粒细胞殊死搏斗,每一场战役,都惨绝人寰,死伤一片,好细胞战死,坏细胞败北,身体似乎变成了细胞混战的容器,才不过一天,精气神就一点一滴被药物抽干,体温渐渐降下来,持续低烧,让我处于昏昏沉沉的半睡眠状态。
不清楚文学院的辅导员邵老师,何时来何时走,只知道她走后,我因病丢了「海上学府」奖学金资格,喜提一学期短暂休学时间,获赠S大基金会拨的两万元善款。
只休学一学期,是黎天成的建议,如果脱离校园的时间太长,社交障碍无法克服,大部分得血液病的孩子都废了,她劝我妈,只要我争气,半年内一定能从这里走出去,边化疗,边上学,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而我妈,拒绝了学校的慈善募捐提议,她不希望我有朝一日回学校的时候,面对任何人,都觉得自己欠了对方钱。
也是,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我还能有什么选择权。好像从医生宣判我的死期之后,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让我吃惊了,命都快没了,还做什么留学的春秋大梦呢?!这一刻起,曾经光明灿烂的旧世界,轰然崩塌,我陷在一片晦暗的废墟间,茫然四顾。
点滴,喝水,排尿,昏睡。好饿啊!饥饿感像草原上追逐猎物的野兽,胃揪成一团,疯狂渴求进食,从来没有这样渴望吃上一口热乎的。晚餐时间,我爸在走廊外吃喷香的炒面,我妈打包了鸡腿饭坐在床尾,见我鼻孔止不住翕动,把脸从饭盒里抬起来:
“梨梨,化疗期间,只能吃流食,明天开始会给你挂上三合一营养液,足够支撑这段时间的能量了。你睡着的时候肚子叫得那么响,妈妈知道你饿,忍一忍,听话”。我爸站在门边上,满脸心疼,他夹起一筷子炒面,指了指我妈,又指了指自己,我心领神会,朝他眨了眨眼。
我妈前脚刚走出病房,我爸戴上口罩,瞅准时机冲到病床前:
“梨梨,爸看你饿好几天了,特意给你留了口炒面,这才刚开始治疗,就不让你好好吃饭,也太不人道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趁你妈不在,赶紧的,来,啊,张嘴”!我饿得眼冒金星,带着余温的油乎乎的面条,一口囫囵下肚,生怕多嚼几口,被发现了要让我吐出来。真香啊!眯着眼回味,我爸一脸得逞后的得意,拿纸给我擦嘴,想销毁投喂证据。
胃本该享受这口难得食物,却任性地闹起了脾气,喜欢的葱油,毫无征兆变成了一颗致命的生化炸弹,葱味极限发酵,翻江倒海,在胃里爆炸,面条沿着食道,涌向喉腔,完整喷射了出来,丝丝缕缕,挂在我爸的衬衣上,滑稽又狼狈。
我爸极力控制愠怒,正想发脾气,结果下一秒,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鼻腔中喷涌而出,殷红的鲜血,喷在雪白的被褥上,溅到我爸的白衬衣上,登时,我成为狼藉的“血人”,病号服上满是血。我爸吓傻了,愣在当场,还是我凭自救的本能,摁下床头呼叫铃求救。
护士小跑过来,只一眼,马上冲到病房门口朝护士站大喊:“7号床,鼻腔出血!紧急止血!快!!!”
黎天成、我妈、护士长狂奔而来,一脸的难以置信:被褥血迹斑斑,血流满面的我,鼻腔还在往外噗噗涌血,我爸身上挂满沾血的面条。我妈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把我爸这个罪魁祸首推搡着赶出了病房。我爸顾不上清理自己,低着头使劲搓手,在走廊外来回踱步,像做错事的小孩,他不懂,不过是喂了几根面条,怎么会让我血溅当场。
黄护士长手脚麻利从小推车里,抽出一根手指粗、半个手臂长的医用凡士林止血棉纱条,左手撑住我的下巴抬到最高,右手把止血棉往我鼻腔里用力塞入,发现鲜血很快浸透,又往鼻孔往外滴滴答答溢出来,二话不说,立刻抽出第二根、第三根止血棉,重复刚才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
淌血的右侧鼻腔被止血棉塞的满满当当,吸血后膨胀了的凡士林棉纱条,完全顶住鼻窦和喉腔,物理压迫止血,七窍不通,不通则痛,我的脸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迅速浮肿成发面馒头,强烈的胀痛感在脑袋里来回重锤,我就是拳击场上被对手连续暴击后KO的失败者,眼冒金星,痛到麻木,神情恍惚。
酚磺乙胺和维生素K1,两种常规止血药,通过留置针被推注到体内,这一次,不需要安定,极度饥饿、剧烈呕吐、大量失血、极限疼痛的四重折磨下,我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护士长张罗着给我上各种监护仪,小护士忙着换被褥,擦墙面,我妈脸色铁青,和愁眉不展的黎天成倚在墙角,小声商量解决方案。
“黎医生,这种出血程度,能控制的住吗?”
“M3b这种急性白血病,最怕出血、发热、感染,一旦出血病程会迅速进展,起病及诱导治疗过程中,极其容易发生出血和栓塞,时刻都在跟死神赛跑,物理压迫+止血药吊命+同步化疗,沁梨能不能扛过去,难说。如果你们家在上海有人脉,想办法去瑞金医院,买一种叫「全反式维甲酸」的口服药,这个药能很大程度控制治疗时的内出血,但只有瑞金的住院病人才能开到,听说配方里有一种中药成分,一年只有三四月能采摘到,正版药药效极好,一药难求。目前我们医院,只有山东药厂生产的替代药,药效最多能到正版药的60-70%,但副作用比正版药高上一倍。如果你们能买到,说不定,可以救她的命。”
我妈凝视昏迷的我,整张脸的皮肤都撑变了形,面似猪头,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嘴大嘴呼哧呼哧费力呼吸,鼻孔边缘不停地渗血,搭在我脖子上的毛巾也被鲜血浸湿了。气恼我爸无知的好心办坏事,让我本就岌岌可危的性命,直接吊在悬崖边缘:
“放心,我一定会买到,只要梨梨能活,我的命都可以给她”。两日后,慕非从上海加急寄来了两盒「全反式维甲酸」,配合最昂贵的止血药,我的鼻腔,终于止住了血,捡回了一条命。
化疗的第一个疗程,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鼻腔里的止血棉抽出来之后,被撑大的脸和鼻孔慢慢消了肿,短短几天,脸颊上的婴儿肥明显消瘦了下去,饥肠辘辘和卧床不动是常态,病房里24度恒温的空调,冷飕飕,让我几乎忘了,现在是秋老虎发威的九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