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翰青自认是个专注的人,无论再枯燥乏味、欠缺趣味性的各种演说或课程,他皆有本领从中找到凝聚的焦点,即令演说内容漫无组织,他亦能去芜存菁,採撷到有用的部分,不浪费课堂上的一分一秒。
但今天这堂领导激励课程他尝试专心了半小时,显然不管用。和演说者表达功力无关,这家和公司合作多年的管理顾问公司提供的讲师不会是泛泛之辈。坦白说,这名眉眼英气十足,顾盼自得的男性讲师不管是题材选择、笑点运用或是举手投足,均拿捏得恰到好处,轻而易举让讲堂内洋溢一波接一波的笑声,那是经过不计其数的台风训练方能表现出这般效果。
很成功,不是吗?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出在这名讲师身上!
对方第一次看了夏翰青胸前的名牌,慢吞吞笑唸:「夏─翰─青,我可以叫你翰青吗?」他向来不是和蔼可亲的人,但也从不端无谓的架子,称谓不是问题,这类课程讲师通常为了拉近与学员的距离而直唿名字,问题在男讲师自此遇有提问,便不着痕迹地踱步到他身边,接着俯视他,眼神熠熠,声调柔和地探问:「你说呢?翰青?」
讲堂里坐满了公司内的中高阶主管,他相信男讲师尚未获悉他在公司的身分,对于自己获得过多的关注感到不解,尤其那屡屡示好的笑容,有必要停步时总是倚靠在他桌缘吗?
夏翰青有问必答,只不过神情保持冷澹。
精彩的演说进行无碍,直到对方问了关键性一句:「翰青,可以分享一下什么是你生命中第一个最具影响力的转折点吗?」他抬眼注视对方,不作声,对方承接他冰凉的视线,含笑的双目热情而佻达,丝毫未萌生退意,「可以分享你的经验吗?翰青?」一只手唐突地拿起他桌面上的钢笔,在指间流利地兜转了几下,再递予他。他迟疑了一下,勉强接过笔,指尖立刻感到被轻轻擦拂过;一阵不适涌上心口,他不动声色,随意诌了一个无关紧要,可以公诸于众的答桉,「高中毕业后到国外念书,换了个环境。」
男讲师笑了,笑容意味深长;夏翰青也跟着笑了,笑容冷洌短促。
中场休息,夏翰青走出讲堂,手一挥,示意跟在后方的人事主管前来。
「张小姐,今年课程是妳安排的?」
「是。业界风评还不错,虽然价钱高了些,第一批上过课的主管反应很好。」
「把这个讲师换掉,就从下一批主管上课开始。」没有前言后语,他断然下达旨意。
「啊?」突如其来的宣告,人事主管面部瞬间僵硬。
「怎么?有困难?别告诉我他们只有一位王牌讲师。」不待对方反应,他敞步走开,直接离开顾问公司。
从地下停车场行车到路面,靠边暂停,夏翰青降下车窗,在微风拂绕中静心沉淀了一会。
他刚才表现得急躁了些,不但僭越了人事权,还任意离席,难道仅因那名自信过度的讲师冒犯的举止?不,他见多识广,年过三十,不是没被这类愚蠢的搭讪技俩骚扰过,仔细分析,是另一种无形的感觉干扰了他。
他思考一向快捷,很少庸人自扰;敏锐易感,却绝不神经质,为何会兴起如此怪诞的感觉?一种近似被监看的感觉?
以监看形容或许不够精确,应该较接近注视。对!的确是种被注视的感觉,大胆且强烈的注视,无论是正面、背后或转角处,注视无所不在。
有多久了?严格算起来有个把月了,确切的时间点和场合无法断定,注视的来源必定有个主人,但只要他迅速抬起头,或偏过脸,回转身,向感知到的方向探望,那样的注视便消失了,或说是隐匿了,他只接收到莫名或茫然的回视,并非他想像中的目的性鲜明的目光。
注视不限场合发生;公司、经常造访的书店、街角咖啡馆、每个月光顾一次的髮廊,那双无形的眼睛似乎皆存在着,像隐藏式摄影机,不时录下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固定拨冗去上的法式料理课都未能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