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照水(一)此事之后正逢端午,宫中一时忙碌,帝后缄口不语,于是前些日子的种种风波像是突兀消失了一般,被暂且搁置了下去。自然,内宫风云是波及不到朝前诸臣的,端午假毕后,许澹重回琼庭,整理了半日的书卷。午后日光稍黯,他便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恭请皇后殿下圣安。”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许澹叩首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节_完整章节』()”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臣想留在国朝修史。”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许澹朝她静默叩首:“青史有路,我甘行之。”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在离开藏书阁许久、坐在高阳台的床榻上的时候,落薇还在出神地想着这句话。台谏今日又奏了皇帝不该私立朱雀司一事——自从宋澜立此司开始,类似的争吵从未停息过。大胤开国皇帝曾言本朝不杀士大夫,可从前便有皇帝不听劝谏、滥杀妄为之事,宋澜虽然年少,可在百官眼中,不经司断案、结亲信为机构,便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迹象。宦官乱政、皇城司滥杀……()监视、越权、违拗律法,殷鉴不远,玉秋实也在猜测皇帝立朱雀的用意,于是置身事外,留宋澜一个人去应付言官。今日他又被言官缠住,想来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所以落薇在出藏书阁后便提前来了高阳台。烟萝被抓之后,她与叶亭宴在内廷中一时寻不到人传话,便以藏书阁为约,倘若二层窗前留了一簇时令花朵,便是相邀见面。今日他留的花朵,是方开的紫薇花。落薇取了那簇紫薇,进门又顺手将它交给了守在林前的张素无,她想着许澹这句话,伸手拉上了床榻深青色的帐子。于是她便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奇怪的是,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黑暗并不抵触,这黑暗甚至为她带来了些安心的感觉。有光自床帐外若隐若现,落薇等得久了些,昏昏欲睡。就在她感觉自己将要睡着之时,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拨开了她面前的床帐。落薇抬起眼睛,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檀香气。她忽觉安慰,于是伸手拽了对方的衣袖,将他扯了下来,叶亭宴不防,身子一侧便摔在了她身旁,撩开床帐的手跟着撤去,那簇从她内臣手中抢回来的紫薇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之下,将两人重新送回这一片漏着微光的黑暗当中。落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陛下都问了你什么?()”那一日她从公主府急急离去,由于听见的话语过于惊愕,甚至忘了伪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叶亭宴仍在身侧≈ap;dash;≈ap;dash;宋澜遣他过来,必定是为了观察她与宁乐对话时的情态。他开始怀疑她知晓了旧事,但如同玉秋实一般,不敢确信,于是刻意放她去见宋枝雨。
倘若她与宋枝雨的对话中有何不对,不仅会牵连自身,恐怕还会连累宋枝雨尚在内宫之中的母妃≈ap;dash;≈ap;dash;后来宋枝雨在她口中确信了叶亭宴是她的≈ap;ldo;入幕之宾?()『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才敢放心跟她言语。但她走得太急,忘了同叶亭宴叮嘱两句,万一他漏了一两句给宋澜……叶亭宴也伸手揽了她的腰,同她抱得更紧了些,口中道:“陛下问我,你同宁乐长公主有没有争执。”落薇心中一紧:“那你怎么答?”叶亭宴道:“争执自然是有的,长公主到最后都还在记恨甘侍郎择你而不择她的事情,你们不欢而散,长公主在喝我递过去的鸩酒时,还说‘见她如此,我便不后悔’。”这句话宋枝雨自然没说。他刻意编造这句话,是为了顺着宋澜的心思,叫他觉得宋枝雨临死前还在执着与落薇的意气之争。既有争执,又兼忌惮,自然不会吐出什么事情来。他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瞧见宋澜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欣慰,又似十分惋惜:“皇姐糊涂,这么多年都跟皇后过不去。”落薇听了他这些话,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却有些怅然:“她…()…还说了什么?()”叶亭宴摇头:≈ap;ldo;没有旁的话了,你二人失态,我不曾禀告陛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那日他回府,反反复复地想起宋枝雨最后没有对他说完的话。一句是“我交给了苏絮”。交了什么东西?二人未必龃龉,托付的便极有可能是牵系身家性命的东西,可惜她没有说完,这样物品,落薇一定不会告诉他的。另一句是“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这句话他实在想不清楚,在书房中坐了一夜,只想出了两种可能。一是,她早知宋澜和玉秋实的布置,没有阻止。听起来像是宋枝雨临终有怨的控诉。另一是,她没有背叛你。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言语,他想出这句话,先将自己吓了一跳,静谧夜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叠一声,似乎在劝自己相信这种微乎其微的猜测。可若是如此,“她早就知道”又该作何解,若她没有背叛,难道不应该是“她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么?心乱如麻。离开汴都之后,他来去南北,苦心孤诣地布置自己的复仇,将当年参与之人以及如今朝中之人的身世经历摸得清清楚楚。何人为敌须除、何人为友可信、何人不须拉拢、何人日后可用,钱财诱之、权势诱之、同道知己、异心能臣……他回京不过月,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蚕食着汴都的政局,熬煎心血、夙夜难寐。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得心应手。书房中只有关于她的言语,会叫他的心变成窗外夜风中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摇曳不息。落薇听了他的话,好似非常满意,难得主动地凑过来亲吻他的面颊——最近她对他的排斥似乎越来越少了,叶亭宴察觉到了这种转变,却猜测不出缘由。“叶大人,陛下近日越来越信你了,”落薇在他耳边黏糊地说着,她凑得太近,每一句都能叫他听见停顿的气声,“假龙案没有罪魁祸首,宁乐一事又过于仓促,太师已知你为我所用,只是苦无证据,一时不得发作,若叫他回过神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不如……我们不再等了罢?”叶亭宴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有些意外:“虽有暮春场和假龙两桩指向不明的案子,但还远远不够,你现在就想动手,以何为由?”落薇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很喜欢这样拥抱的姿势,更要紧的是看不见对方的脸,她嗅着他颈间门熏了茉莉香片的气息,轻轻柔柔地道:“谋逆——你觉得怎么样?”叶亭宴半晌没说话,随后才缓缓开口,用一种奇异的口吻唤她:“娘娘。”落薇诧异:“怎地突然叫起娘娘来了?”叶亭宴置若罔闻,继续用一种颇为严肃的口气道:“娘娘执掌朝政已有年,难道看不清朝中的局势?太师在明,身后是公侯世家,你在暗,身后是朝野清流,一明一暗之下,陛下才能放心地撒手,许你们揽权柄、严()相争。”“你要斗他,需得徐徐而图,不管他出了什么招式,都不能心急。你要让他在陛下的心中失去用处、失去威胁、失去可依赖的本钱。大胤的宰执更迭何其频繁,若他手中不握滔天权柄,贬黜不过是一句话便能做到的事情。对于你们彼此而言,出刀不难,难的是如何确保这刀刃不会砍伤自己——谋逆,这样大的罪名,实在冒险,你如何能确信自己能够在其中不留痕迹、全身而退?”他分明说得又温又缓,像是循循的劝告,可落薇听在耳中,只觉言语中的锋利和威迫几乎逼到了近前,叶亭宴揽着她的腰,忽地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想了想却没有动作,任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露出一声不常见的嗤笑:“娘娘,臣所说的,你想过没有?”想过千遍万遍了,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落薇舒了一口气,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一个完全放松的姿势:“想过,怎么没想过,我只是突然觉得累了,实在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了,至于以后——叶大人多虑,陛下到底是我的夫君,相识十年、夫妻四载,殿中不仅有勾心斗角,还是有情分的。”情分?她居然敢相信宋澜的情分?叶亭宴一时被她气昏了头,刚想出言嘲讽几句,便听她继续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若本宫受了牵连,叶大人还是会保我的,是不是?太师一倒,不仅我以后能够少用些心思,叶大人的青云之路,便更加畅通无阻了呀,你我结盟,不正是为了此事?”他伸手去摸索她的面庞,觉得心中湿软一片,哀哀的依恋之意,一时间门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落薇趁他失神,猛地起身,挣脱了他的怀抱。她扶着有些乱了的鬓发,跳下了床榻:“罢了,今日我也只是知会你一声,时候不早,你先回去罢,此事容后再议。”叶亭宴一言不发地下了榻,穿好官靴便往外走,转头却见落薇没有跟过来,而是在殿中的桌子上摸索,寻了半天,寻到一块飞燕形状的铁片。这铁片似乎是从什么兵刃上掉下来的,落薇找到之后便松了一口气:“原来真的掉在了这里,幸好……”她抬眼才发觉叶亭宴没走,于是便将那样东西往身后藏了一藏,然而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的东西,顿时五味杂陈,心中燎上一簇炽烈怒火:“你竟然跟他在这里见面?”方才没有想清楚的事情突然变得清明起来,叶亭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怪不得你要让他回京,你以为有他的庇护,就算你以逆罪构陷宰辅,陛下也不敢动你,是不是?”他突地忆起那日黑暗中瞧见的大胤军防图。落薇懒得同他解释,便道:“我听不懂你的话。”“娘娘的近臣也太多了些,”叶亭宴死死盯着落薇手中的东西,嘲讽道,“今日在藏书阁与许大人一番言语,想必也对旁人说过罢?怪不得娘娘在朝野之中一呼百应,你既有如此邀买人心的手段,何必非要与我商议?”落薇心中一颤,声调都冷漠了不少:“叶大人在内廷之中的眼睛,也不少嘛。”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个笑容来:“与你商议,自然是因为你最得用了一些,你上次还说要做我最得用之人,难不成都是骗我的?”“你——”叶亭宴一时哽住,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落薇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突地觉得有几分好笑。她初见对方之时,只觉对方多智近妖,懒洋洋软绵绵的模样,好似什么事情都不会叫他觉得失算。没想到相识不过这些时日,他就在她面前屡次失态,倒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