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逼出黛玉的毒舌,林霁风不禁哑然,良久才狠狠咳嗽了几声,坐在马背上一个劲儿地翻白眼:“我本郎心如玉,奈何卿心如铁啊!”
黛玉捂着嘴儿吃吃笑着,压低了声音跟春莺咬耳朵:“一会进了城,把这杯茶给哥哥送去,他一路贫嘴,进了城肯定口干舌燥。”
“小姐,明白。”春莺也低声回答,笑得眉眼儿弯弯。
马车的吱呀声依然规律地循环着,黛玉倚在舒舒服服的靠垫之上,抽出自己的诗册,却不翻开,玉白的指尖儿慢慢摩挲着封皮,指尖划过一丝丝的沙沙感。
“小姐,拿这个照着。”春莺机灵地拿了个琉璃球儿出来,点了蜡,封好口,再把球儿挂到车窗下。
王嬷嬷年纪大了,一年前,黛玉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脱了奴籍去安养。王嬷嬷却不放心,依然留在京城林府,帮康嬷嬷一起打点家事。当初买的那四个小丫头也渐渐长成,数春莺最机灵,因此,这些年,黛玉大都留着春莺近身伺候。
映着琉璃球儿温温融融的光,黛玉慢慢翻开了诗集,心里颇有些感慨:三年了,父亲的孝期已过,她已经十四岁了。
这三年,她并非只是呆在姑苏老家闭门不出,热孝之后,哥哥便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从白雪皑皑的塞北走到山石嶙峋的云南,既是游玩,也是祭奠。祭奠在七年前那场家破人亡中葬身在各地的先辈、家人、朋友……其中,就包括堂叔林睿的生母、曾经的京城名角儿徐茹茜。
徐茹茜是个“下九流的戏子”,却在萧怡彬过世后坚强地扛起了一个家,易容逃亡、下地种粮、变卖家财,宦门林家所不懂的一切,都由她手把手地教着,因为过度操劳,她仅仅撑了两年就重病不治。临终时,林苏哲曾流着泪承诺要将她扶正,徐茹茜却带着淡然的微笑拒绝了,因为只有萧怡彬是林家的主母,也是太皇太后心里拔不去的一根暗刺。
徐茹茜是海葬的,他们只能对着碧蓝的海浪默默哀戚。
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都是林霁风用极为好听的声音徐徐讲述给黛玉听的,讲故事时,林霁风难得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俊颜微黯,神色内敛。
轻轻翻开诗集,黛玉看着那几句自己随性而做的那两句祭词,微微一笑:
浪荡摇风问天姥,踏莎行海叩碣石。
三分明月随古去,一诺千金谁笑痴。
前世的林黛玉,七岁前的生命被羁在扬州家宅中,七岁后的生命被羁在京城贾府之中,从未赏过天涯明月,完全虚度了似水流年。
云南的上关山、下关风、苍山雪、洱海月……从前只是在书上看过,歆羡过,遥想过,这辈子确实实实在在地欣赏到了。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是欣赏,她可记得清清楚楚,云南那篇繁花盛开锦浪连天的美丽之下,还有指甲盖那么大的毒蜘蛛和色彩斑斓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黛玉还记得,刚下马车,就见自己的鹿皮小靴子旁趴着一只硕大的丑陋蜥蜴,吓得她脸色煞白,几乎是哭叫着钻回了马车,抱着膝盖死活不肯出来,哥哥却在外面笑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忍着泪眼安慰自己,说自己的衣物都熏过药,蛇虫鼠蚁都会避着走的——刚刚那只蜥蜴已经被吓跑了~
又想起林霁风的恶劣,黛玉不禁嘟起了嘴儿,心里却还是感激多远怨念,她知道哥哥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她长大,她本以为,女子一生都羁在后院斗在后宅,可是哥哥利用族长的私权,为她打开了另一片天地。
至少,现在的林黛玉,已经不再时时刻刻想着虚无的死亡。
可是,现在的林黛玉,也不再时时刻刻挂念着宝玉的冷暖。
……宝玉。想起这个名字,黛玉慢慢翻着诗集,看着前世自己写的一首首愁肠百结的情诗,心中不禁有些迷茫:自己原以为至死不渝的爱情,真的就这么随着时间……淡化了吗?
这三年来,她回过京城几次,除了回家,大都住在柔兰婶婶那儿。见过弄月、云涯、云诺、蓝宜茜……甚至依旧对她带着敌意的甄华莲。可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宝玉;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想见宝玉的心情也不再那么强烈。
——她还爱着宝玉吗?
黄昏渐近,马车慢慢驶进了林府,黛玉被春莺扶着,小心下了马车,康嬷嬷伴着王嬷嬷拿着擦手的湿巾过来,连忙把自家姑娘拥回了闺房。
待黛玉洗了脸、漱了口,又略微吃了一点东西,康嬷嬷才捧着几本账本过来,摊开,徐徐告诉黛玉:“姑娘,这是最近一阵子家里铺子和田产的经营情况,租子都按时交了。过年时候查出的吃里扒外的那家已经打发出去了,霁大爷找了人解决,保准他们一辈子不敢回京。还有,二月份弄月公主的生日,按着您的意思,送了那块上好的玉串子过去,公主回了几本宋刻彩本,都收在您书房里。还有,甄姑娘一直打听您什么时候回来,我让全府的人都闭紧嘴巴,不准瞎说。”
黛玉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到甄华莲矢志不渝地不放过她,不禁摇摇头,然后感激地看着康嬷嬷:“嬷嬷辛苦了。”
按照本朝律法,丧亲之后,在室女可继承三分之二的家产,其余家产由族长管理。可父亲过世之后,哥哥便让康嬷嬷将家里的财务田产铺子都整理好,全部交给了自己;不仅如此,哥哥还分了好些祭田给自己经营,可自已一个女孩子,如果管得了那么多?幸亏有康嬷嬷在一旁帮衬着,黛玉这才没有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