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我知道我这副身体也拖不了太久,我迟早是要离开泠泠的。我相信泠泠是个独立的好姑娘,她可以处理好很多事,但小许,你见过她手上的疤吧?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女人攥着自己胸口的衣襟,用力捶了两下,“她很容易钻牛角尖的,我怕——我没了以后,她想不通。小许,阿姨求求你,你能不能帮阿姨看着她,叫她别去做傻事啊?”许向弋肩上一沉,一只枯瘦的手放了上来,轻轻地拍了两下。那重量微不足道,他却感觉好像被突然间交付了一件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郑重地对她说:“我答应您。”白玊的妈妈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她的病情在第三次化疗后急转直下,仿佛先前的好转都只是命运宽恕给她的回光返照。年底白玊甚至辞掉了原本的工作,每天呆在医院里陪妈妈。许向弋也比之前去得更加频繁。他牢记着那个憔悴的女人当日拉着自己交代的话,时刻关注白玊的状态,生怕她忽然有一天被连环的噩耗再一次压碎了。可她没有崩溃,她咬牙撑住了自己。直到她妈妈弥留的时刻,她都冷静地陪在病床前,从始至终都只让妈妈看见自己的笑脸。她站在床头,努力地搓热妈妈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她,说妈妈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再等等我吧。病床上的女人被戴上呼吸机,气息只出不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钝刀往身上剐去一层皮,只剩下意识模糊的痛苦嘶鸣。床头的白玊握着妈妈的手,为她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最后她泪流满面地抚平妈妈紧皱的眉心,贴着妈妈的脸颊说,妈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监测仪屏幕上的微弱起伏终究变成了一条平直的线。医生跟白玊交代各种手续时,她没忍住,哭出了第一声。“医生,我的妈妈没有了吗?”许向弋搂住她,将她紧紧按在胸前。而后她像是终于不用刻意忍耐一般嚎啕大哭,哭到喉咙沙哑,哭到站立不稳,被他抱起来,团在怀里。她太瘦了,短短半年她便被熬脱了一层皮,只剩一副脆弱的骨架,像纸片一样单薄,被风一吹就会飞走。他惶惑不安地抓着她,抓紧了她,不断地告诉她“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不要被吹跑,不要被带走,不要消失,泠泠。白玊没有被吹跑,没有被带走,也没有消失。妈妈走后,她只在人前痛哭过一场,那天她签完所有的字,坚持留在太平间的灵堂里守夜。许向弋拉不走她,就陪着她干熬了将近一周。期间十余年不见的爸爸来看过一次,生疏地慰问了几句,没呆多久就离开。她也没挽留。白玊一点点地上网查阅,置办齐所有需要的物品,为妈妈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前来悼念的除了妈妈生前的几个好友,大多是远房的亲戚,坐罢便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面对寒暄她也不愿多言,冷着一张脸点香烧纸。吵嚷退去后她便一个人坐在冰棺前看着妈妈。妈妈在里面平静安宁地躺着,双手交握于胸腹,头发被红巾包裹,妆容旖丽而虚假。明天是遗体火化的日子。白玊长久地凝视着看过无数次的妈妈的遗容,眼眶干涩麻木。她对许向弋说:“原来人死以后,就会变成这样。”许向弋走到她身边,捉住她冰冷的手,“人死以后会化作灰,住进一个很小的盒子里。然后经过几百几千几万年,每个人都会再次出生,变成动物或者变成植物。”“要在盒子里住这么久啊?”白玊嘴角扬起苍白的弧度,她这些天以来第一次露出微笑,“那我可得给我妈妈买一套大点的房子,她喜欢大房子。”“好。”遗体火化后被送回溪口市,那是白玊和她妈妈出生的地方。白玊买了一个气派的豪华骨灰盒,上面印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是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按照习俗,要等到来年的冬至才能下葬,所以她将妈妈的骨灰盒停放在溪口市殡仪馆。她有充足的时间挑选墓地。现今人死后安眠的地方也是寸土寸金,她翻过许多座山头,听几个不同的风水大师天花乱坠的描述,最终在林区公墓选了一个偏僻安静的位置,买了一块很大的地。山上的风很劲,摇散了松枝上的积雪。零星的冰碴子被风携带着呼啸而来,刮得人脸生疼。许向弋陪着她挑选地方,在她点头说好的那一刻,他听到她微不可察地说了一声:“能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吗?”她的喃喃自语轻声清晰地落入他耳中,令他心头一颤。“白玊,”许向弋扳过她的肩膀,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