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行道:“我去书房。”道怜一贯也不愿他接近她,所以他也自觉。
可今晚,道怜却道:“你预备一辈子都不碰我吗?”
傅玉行在门边定住了,回过身,看到她仍坐在镜前,对着镜子里的影子,以一种随时可以被裁下来入画的姿态和手势,取下头上的钗环,好像刚才说话的人并不是她。
道怜道:“你当然可以想碰就碰,想不碰就不碰,我是你买来的东西。反正就算我一辈子没有孩子,人家也只会说是我的错,立不住脚的永远也只是我,你有什么影响?”
屋子忽然变成久远的志怪小说里的闺房,幽暗里漂浮出一丝别有用心的哀艳。
……
元丰二十年,朝廷终于组织起十万精锐,浩荡西征。此次筹备周详,士气高振,连连战胜。朝野内外都认为克敌之后,便可永靖边陲,一劳而定。百姓自此重新安定下来,无复后顾之忧。
第二年,傅玉行和方道怜的孩子也在春天出生。
在门外听到啼哭声时,傅玉行整个人呆若木鸡,直到产婆将孩子抱出,他都站在原地做不出反应。
赵蘅上去双手把孩子接过,感受到一小团热烘烘的软肉,心跳得厉害。刚出生的孩子,头发还湿漉漉的,软得像没有骨头。“恭祝傅公子喜得麟儿!”产婆在旁边唱喜。
傅玉行这时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赵蘅让他接过孩子,他双手僵硬,根本不敢用力。
赵蘅谢了产婆,让下人带去领赏,自己先一步进了房间,看到道怜正躺在床上,浑身湿透,面无血色。她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孩子看过了吗?”
道怜虚弱地点点头。
赵蘅让下人在旁边烧起热水火盆,又将事先备好的温阳补血汤喂她喝下。她替她将被子掖紧,让她先休息复元,“实在也苦了你了。”发自内心的疼惜。
道怜没说什么,很快又睡了,眼角未干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一道。赵蘅在她睡后轻轻替她将脸擦过。
孩子睁眼后,众人连同奴婢几乎天天围在身边,看得目不转睛。粉雕玉琢一个小人,在娘亲怀里滴溜溜转着一双黑葡萄眼,把面前一张张脸看过去。
“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娃娃。”“那是,谁让爹娘生得就好。”“不过我看,长得和傅玉行倒不是顶像,”红菱琢磨道,“更像是——”蔡旺生把她的嘴捂住。
玉行马上看了赵蘅一眼。
道怜察觉到这一眼。
赵蘅倒好像没注意到周围人措手不迭的反应,还是看着孩子,淡淡笑道:“像玉止。”
众人很快商量起满月酒该送的礼物,有说送头尾衣服的、红桃鸡酒的、金锁脚环的,一人一句,争得热热闹闹。
赵蘅道:“我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礼物。”
她起身不知去了哪里,再回来时,亲手拿着一只小红木盒。木盒打开,里面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黄地红绸包,一层层揭开来,里面是一把如意祥云状的小银锁,精精致致雕着莲花,寿桃,双鱼,卷草……正面刻着“长命百岁”,反面刻着“无疾无忧”。
玉行一眼就认出来:“大嫂,这怎么能……”
赵蘅低头将长命锁戴在孩子身上,放进襁褓里,“怎么不能了,本来就是家传的。这孩子是傅家第一个子孙,不给他还给谁?”反正她这辈子也是不会有孩子的了。
道怜不知道这银锁有什么故事,但她知道一定又是他们过去的一段经历。
赵蘅问她:“你看,这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好?”
王信虎在旁边道:“孩子名字还是该叫二少爷起,二少爷识的字多,起个好名字!”红菱道:“要你多嘴,他老子娘生的还起不得一个名字了!”
道怜对上众人的视线,摇摇头:“我并没有什么主意。还是叫玉行想一个吧。”其实是故意的不愿亲自取。
玉行坐在床沿,因道怜抱得久了,怕她疲惫,便把孩子接过来。看着怀中的孩子,他不知想了什么,忽然道:“是有一个名字,可我怕大嫂介意。”说着看向赵蘅。
赵蘅眼睛一动,显然他一说她就知道了。道怜看在眼里——又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赵蘅道:“你不要问我。这种事情,还是要弟妹愿意才好。”
玉行看向道怜,柔声道:“我大哥有个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叫忘辛,傅忘辛。有‘蓼虫不知辛’的意思。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如果介意就罢了,如果愿意,便叫这个名字好么。”
道怜望着他。她知道只要她说不,他们自然听她的,只要她想,他们什么都可以由她。可她心中已是万顷平波,无动于衷。他们、他们……
她温柔地回以一笑,“我觉得不错,就叫傅忘辛罢。”
道怜出走
元丰二十一年,秋,西北大败。失地千里,割壤赔赂。许多失地百姓和溃散后的遗兵都望南而奔,宣州和临近两个州陆续收容了不少流民。没料到秋季又赶上水灾,水退后带来大片瘟疫,一时间,城里到处可见倒下的尸体,空气中充斥着腐臭之气,耳边听到的尽是痛苦的嗟号、微弱的呻吟。行走其中,宛如人间炼狱。
养心药堂昼夜不歇,每日在街头施药济粥。傅玉行将写出的药方送到其他药铺,让人将药剂研磨成粉,投入各处井水之中。这时期药材采运变得极为困难,各家束手无策,又由赵蘅一手操持,连知州府都分出了部分差人给他们听用。傅家上下连月周转,又兼在疫病之初就反应及时,最终城内死伤比预计少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