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得太迅疾,凑巧所有宾客兴致勃勃望向舞台,除了身边尴尬目睹一切的美丽女郎,没有人撞见这一幕——不,等等!有人在笑。他恼恨地望过去,小女孩正咧嘴大笑,不太整齐的白牙一览无遗,纤苗的身子笑得前仰后合,毫不掩饰她从他的糗态中得到莫大的乐趣。
他前后推想,猜到了一些,待情绪稍平复,他挨坐于小女孩身旁,和颜悦色问:「小鬼,你刚才对大姐姐说了什么?」
小女孩凑近他,充满谑趣地回道:「乱追女生。」说完盯着他受害的左脸,四面八方投射的灯光恰好扫过他帅气面容上吃瘪的表情,让女孩再度回味了刚才那道耳光,又被引逗得咯咯笑起来。他忍耐地闭了闭眼,悄声在她耳际道:「你还这么小就这么坏,知不知道会受到处罚?」
「我又不认识你。」小女孩满不在乎。
他摇摇头,极轻柔地说:「那不重要。我现在不会处罚你,我会叫以后你喜欢的男生处罚你,不管你有多喜欢他,他都不会喜欢你。我神通广大,你信不信?」
小女孩不笑了,咬着唇瞪着他,照明此时恢复正常,橘黄的灯光下,他看见女孩眼眶漾晃着水光,下颔轻颤,显然他的恫吓奏效了。
他勾起嘴角胜利地笑了,同时又觉得自己无聊透顶,和一个小毛孩往心里计较,他回过头,方才猎艳的兴致全失,正思离席,一名少妇行色匆匆走过来,牵起小女孩的手道:「妹妹,我们走吧。」
他下意识一扫视,少妇颇有姿色,但穿着简素,在满室争奇斗艳中显得略寒伧,眉眼和小女孩并不相似,女孩被拉起身,偎着少妇,忽然抬起细苗的手臂,指着他道:「妈,他欺负我,他欺负我——」
音量足以整桌的宾客听见,他霎时愣住,少妇面有腆色,似乎认定是自家小孩闯祸,未听分辩,拽着女孩疾步离去,留下一桌面面相觑。
经此乌龙插曲,已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交代提前离席的理由了吧?他清清喉咙,喝完杯中剩余的酒液,有礼地向其余宾客欠身致意。「各位慢用,先走了。」
他目不斜视,挺直脊梁走出宴会厅,绕到饭店大厅,站在大门口侧边,取出手机,硬着头皮拨电话给拂袖而去的女伴。「喂,我车钥匙在你那里,能不能麻烦回来一趟拿给我——」话未说完,右小腿胫骨爆出一阵剧痛,他吃惊地屈身捂住痛处,抬头找寻凶手,刚才那名小女孩站在前方,得意非凡地笑着。
「处罚你。」小女孩抬起下巴宣告。
「臭小鬼你敢踢我——」他往前伸臂一捞,小女孩敏捷地跳开,嘴里「啦啦啦」地欢唱,不畏惧将他惹得怒火中烧。他心一横,大步追赶过去,一碰到女孩衣角,女孩伶俐地转个弯开脱,边跑边回头对他伸舌扮鬼脸。「你活该——」
不可思议,女孩滑溜如水中鱼,总差那么一寸要构着她时,她又适时藏匿在走动的客人身旁或行李推车后,他不得不有所忌惮;眼看着她一次次脱逃,银铃笑声迤逦在空气中,两人呈两条s形路线穿梭在人来人往中,引起不少侧目。
追逐到电梯前,碰巧电梯门开启,饭店服务员推出两座大型行李推车,像座山挡住去路,小女孩紧急煞住,他见机不可失,飞步而上攫住她手腕,女孩不得不回头,面颊因卖力奔跑而红扑扑,她狡黠地绽开讨饶的笑脸,这反应不但消不了他的火气,反倒驱使他不留余地说起狠话。「臭小鬼别以为我治不了你,快道歉!不然我叫警察来——」
手背传来一阵刺心剧痛,他大惊失色,小女孩竟张口对准抓住她的那只手咬下去;他反射性缩手,小女孩已一溜烟窜逃,他欲再度急起直追,偏有人不让他遂心,伸臂拦住他。原来是一位再也无法袖手旁观的饭店主管,这名女经理接到客人当面申诉后,亲自前来视察,眼见这一大一小的组合,如入无人之境在她的地盘上放肆追逐,终至忍无可忍出面阻止。女经理百思莫解,眼前这名衣着讲究、潇洒帅气的年轻男子,为何不顾形象,对那位不起眼的小女孩穷追不舍?她皱着眉对他软言劝告:「先生,很抱歉,这里禁止奔跑追逐,为了其他客人的安全,请您慢走。」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吁出一口鸟气,勉强放慢脚步,闷闷不乐地走出大厅,站在候车回旋道旁,观察手背伤口;那是齿痕完整无缺的伤口,虎牙的位置颜色最深,可见女孩使出不少力道。他扯掉领结,悻悻然咒骂着,今天不知走了什么楣运,竟栽在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孩手上。
一辆计程车徐缓驶过眼前,他不经意抬眼一扫,小女孩乘坐在车内,圆面孔贴在侧窗玻璃上,目不转睛看着他,身边傍着那名少妇,车子一转弯,小女孩便转趴在椅背上,从后车窗远望他,直到车身消失在车道上都未改变姿势。
他再瞄一眼手背上的圆形齿印,回想刚才自己一连串的走样行径,忽然嗤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
他喜欢告别式。
听起来似乎有些变态,所以必须正确说明,那是针对如果不得不参与,对象又无关紧要的情况之下,比较起来,告别式简洁有力多了。
一来时间较短,行礼如仪上香,握手致哀,选择一个可以闭目打盹的座位听完来宾家属致完哀辞,偶尔还有精彩的生前剪影回顾,供致哀者观赏这位驾鹤归西的家伙生前干了哪些好事足以令人怀念。想到这里,他不得不佩服幕后剪辑的工作人员,有办法巧妙地把一个掏空上市公司资产的混蛋包装成惊世奇才,实在太天才了;二来,告别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生结局,空气中不会充斥着不着边际的虚矫祝福,为了衬托典礼的庄严和哀凄,大家尽量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安坐一隅,省下虚伪的社交活动,他认为广大来宾内心必然感到轻松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