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半贤惊愣。
早在他向解欢半遮半掩地暗示解兰的病是另有原因时,他就知道这个容易头脑发热好冲动的小少爷会做出点让人惊讶的事来,可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骇人听闻。解家的小少爷绑架了自己的叔祖父!这要是传出去,全帝都的报纸都得登头版头条。
长随小香那双狐狸眼在佟半贤脸上一飘,仿佛那干脆利落的两句话就是为了吓他一跳的,接着说道:“动手的是解欢少爷的朋友叶谲,几乎没有留下痕迹,解棣身边的保镖也没有任何伤亡。挎问也是他做的,没给解棣的身体留下什么伤,不过精神上恐怕短时间内不好恢复了。”
解兰问:“那小欢到底做了什么呢?”
长随小香:“主意是他定的,话是他问出来的。”
解兰微微笑了笑,带着点赞赏的意思。佟半贤看在眼里又有点心惊肉跳。
他知道解兰对解欢有多么保护,单看他给解欢挑的生活秘书,常禾有学识有才能,最重要的是人品很好。有这么个常禾在身边,解欢再纨绔也有限,胡闹起来也不过是领着几个小跟班出去跳跳舞唱唱歌打打架,挥霍一下钞票,至于毒品、滥交等等那些富家子弟会玩的花样他从来不沾。
可是自从那天解兰决定让解欢放手去查明真相之后,他就真的是在冷眼旁观着亲爱的侄子会做出什么事来,他不帮忙也不阻止,他既不期待解欢能力挽狂澜,也不在乎解欢会因为真相的阴暗而心理扭曲。
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
莫非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其实不过是一出尚未落幕的戏?
解兰又交待了几句话,就让长随小香离开了,他冲佟半贤微笑:“去阳台坐坐吧。”
佟半贤推着轮椅走向阳台,选择的位置让解兰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这份天赐的温暖让解兰舒服得轻轻叹了口气。
痛苦来得十分突然而猛烈,上一秒钟解兰还在惬意地晒着太阳,下一秒钟他就已经浑身僵冷汗透重衣。佟半贤熟练地从轮椅靠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一只小巧的氧气瓶,将氧气罩固定在解兰脸上,而后拿出针剂给他注射。
解兰觉得这一次的痛苦格外漫长,当意识沉沦进黑暗中的时候,痛苦也随之而来——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无穷无尽的痛苦如附骨之蛆,仿佛再过几百几千年都会死死地叮咬住他不放。
地藏经中有言,无间地狱之中的罪人要“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求一念间暂住不得”。
解兰恍恍惚惚地想,大概自己过去几世都造了很多的罪孽吧,所以这一世才受此果报,在活着的时候就体会到无间地狱的痛苦折磨,连求得一息暂停亦不可得。这十二年来,他已经不记得身体健康无苦无痛是什么感觉,有的只是痛、更痛、剧痛……昏迷。
甚至连昏迷都不能阻隔这种痛楚,它是身体的自我保护,但痛楚却是直接烙在灵魂之上。
有谁会知道,当他一动不动地昏迷过去的时候,只是身体无法反应表达,而灵魂却仍旧在受折磨呢?
十二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一秒钟一秒钟地忍耐,一秒钟一秒钟地苦熬,将自己一点一滴熬得油尽灯枯怨气冲天。
这种折磨还要延续给解欢,而后再延续给下一代的解氏子弟吗?
解兰微笑,一切就在自己这里终止吧,这就是结束。
黑暗中似乎有一个焦躁不安的巨蟒在左冲右撞,试图将解兰的灵魂之墙撞成碎片,这是它对解兰的禁锢,然而同时也是解兰对它的禁锢。
解兰戏谑地一笑,就让你我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睡得饱足的解欢坐在宾馆的大床上,脸没洗牙没刷全身上下就一条小短裤,快快乐乐地问叶谲:“林陌能有办法的吧?”
衣着整齐的叶谲坐在椅子上,很闲适地在研究自己的手指甲:“你准备把解氏隐瞒了几百年的秘密告诉给林陌?”
解欢抓抓本来就已经够乱的头发,困惑:“不行吗?”
叶谲陈述事实:“解氏家族在政界、军界、商界都有很深的根基,当然也会有很多明面上和暗地里的敌人,如果让他们抓住这个把柄,或许会对解氏不利。毕竟这个事情过于耸人听闻,谁也不知道被揭发出来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林陌,他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boss,他未必会替你保守秘密。即使他愿意保密,想要解决这件事可能也不是凭他一人之力就能完成的,知道真相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到时候,解氏是能保持住眼下的富贵,还是从此华厦倾颓,就未可知了。”
解欢烦恼地揪着头发,他最在乎的当然是挽救小叔,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能说对其他族人就毫不在意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他是懂的,他也不能断定在解决了小叔的事之后,解氏是不是还能平安。
他见过一些权贵之家在失势之后那树倒猢狲散的凄凉,好点的不过是从此过起委曲求全的平民生活,不好的却是坐牢、死刑,更糟糕的则是来自仇家的羞辱报复,就是彻底让一个家族就此消失那也是有的。
解氏家族几百口子,虽然大部分都是依仗了余荫,但也有单凭自己的努力过好日子的,况且解氏对族中子弟的管束比较严厉,所以不成器瞎胡闹的也少。就此刨了他们背靠的大树,解欢着实是下不去手。
心烦意乱了一会儿,解欢又求助于叶谲:“那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叶谲让骨刺在指尖冒出来又缩回去,看得解欢心浮气躁简直想拿指甲钳来给他通通剪掉——不过因为知道那是白做工,所以到底忍住了。“不如先去问问佟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