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奶娘夫妇相继病逝,隔房的叔伯觊觎康家资财,便将她和奶兄康大松提脚卖了。他们被牙婆辗转卖了好几次,机缘巧合居然又回了汴京。哥哥在他们下船时便被人买了去,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两位小娘子各有各的心事,却没注意到有辆镶金嵌宝的华盖马车从院墙外粼粼而过。马车中坐着两名男子,一人年纪长些,大约二十出头,他身着月白色竹叶纹直裰,头上插一枝乌檀木发簪,生得蔚若春华,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身姿则虎体猿臂,显见得是一名美男子。可是举止间自有一段天然高冷,眉目间嘲哂豪桀,流露出些许的清冷似冰,叫人不敢直视。与他相对的另一名则十五岁年纪,身着大红直裰,额侧编一绺碎发,挂着玛瑙珠子,玉容银面,唇红齿白,此刻正撇嘴生气:“十一叔,非是我任性,翁翁先前将我与黄家定了亲,后来黄家出事又转而与琅琊王家定亲,我好比那铺席上的猪肉,一物两卖,怎能不逃跑?”被称作十一叔的男子伸手端起一碗清茶喝一口,不咸不淡道:“宝轩,生为大家弟子,受家族恩泽自然便要回报,濮家保你富贵,你岂有白受之道理?”见侄子扭头不听,他慢条斯理道:“单是这马车四壁包着的蜀锦一匹就可以卖二十贯2,够许多小户人家一年吃用。”又悠悠然将车帘掀开指着外头道:“乡间百姓遇上年景不好卖儿鬻女,这二十贯便能买一串,《梁书》有云:人便如树上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有道是‘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4。’,你我幸运落在了茵席上锦衣玉食,可你想过不曾:若是你不幸落在了粪溷里,又一定比那些贱民过得好么?”宝轩这才有些动容,嘴上却还要讨些便宜:“那……那我可以归家,不过——进了家门,十一叔你可得在我爹前头帮我说些好话。”院中飘起巷子中各家的饭菜香,饥肠辘辘的三娣拼命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与你相处这一路,却不知你会做饭。也不知你是怎来这么大本事?”慈姑低头不语,适才陈牙婆归家路上遇到一位相熟的经济3,两人絮絮叨叨聊了一路,她便从中听到礼部侍郎王家三少夫人怀孕后在饮食上极为挑剔,换了许多厨娘都收效堪微,正寻一位能叫她吃进饭的厨娘。是以存了心一反常态要表现一二。哪怕希望渺茫也要用力一搏,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被稀里糊涂卖进妓寮歌馆。屋内陈牙婆母子将一桌菜直吃了个碗朝天,到最后连黄焖笋的汤汁都不放过:“含鸟猢狲,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端起来倒进饭碗里拌黄粟米吃,这才舒爽得齐齐打了个饱嗝。陈牙婆眉飞色舞剔牙时想起了王侍郎家这遭事,计上心来,唤慈姑:“明日洗把脸,随我去王侍郎府上拜见。”白粥那牙婆身着宝蓝色缠枝花纹蜀锦袄裙,头上钗环叮当作响,端的是比陈牙婆富贵些。陈牙婆一看就心里“咯噔”一下,认出来对方是老对头臧牙婆。原来这府里的生意都被陈牙婆一人包揽,奈何掌管家事的大夫人随丈夫去上任,便将权柄交给了二夫人,臧牙婆便私下里贿赂了二夫人陪嫁,抢了府里买人的生意,两人便结下了梁子。臧牙婆瞧见陈牙婆,甩甩自己手里帕子,翻了个白眼,大声道:“哪来的乞丐,这是来王府乞食来了?”看对方身后跟着个厨子,陈牙婆立刻便懂了对方也是来做这一桩生意的,鼻子“哼”了一声:“还不是某些人哈巴狗逮老鼠——没猫的本事?顶了我的位子,却连区区一个厨子都找不着,要不王家也不会满城寻厨子。”说着倨傲地把脑门一扬。臧牙婆这才知道对方也是来应征的,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可再看对方身后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娘子,想想自己带来的可是有多年经验的专业厨子,当下心里大定,道:“寻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算什么本事?我且看你如何吃瘪!”说话间便有丫鬟来请两位牙婆一同去见老夫人。两个牙婆谁也不让谁,各自扭身“哼”了一声才齐齐起了身。王老夫人住在府里最中心的松鹤堂,四人跟着一路走过去。陈牙婆本还担心慈姑乡下孩子没见过高房大舍露怯,有心提点她几句,可走了几步就见那慈姑背部挺直,眉目平静,似乎并不将这富贵不过稀松平常,引得陈牙婆心中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