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荀非雨只觉得脖子上这条领带勒得让人窒息,他打断联络员的话,“带路,一句话也不要说。”不要制造声音,也不想识别气味。荀非雨放空一切感官,但几十年没有进过医院,消毒水味还是呛得刺鼻。警卫在看到联络员c1057的证件后一字退开,她侧身让荀非雨走进病房门,全身插管的孙梓躺在床上,身形比年轻时更加消瘦,眼睛似乎也看不太清了,只是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抬起了耷拉的眼皮,沙哑地说:“非雨哥……你来了。”荀非雨沉默地拉开凳子,坐在病床旁边,他握住孙梓颤巍巍抬起来的左手,微微颔首。孙梓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戏谑地笑着说:“我这老不死的,谁也没想到啊……居然,活了91岁。”他咧开嘴露出牙床,“你看,一颗牙也没有了。后悔早些年没有,咳咳,养成好习惯,压力大就吃糖,喝酒……又是糖尿病,又是肝病,人这一病啊,就撑不下去了。”病来如山倒,他也等不到病去抽丝那一天了。荀非雨看着牙床上的烂疮,心中越来越阻滞,不待他说些什么,孙梓接着讲了下去:“可我还是想多活几年……非雨哥,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那么孤独。我也想过,年轻的时候想过,要不要结婚,生个孩子,然后告诉他曾经有个人,有个为现在这种和平盛景牺牲了一切的人还孤独地活着,让他……代替我变成你和社会的纽带……”“你……还好没有这样做。”“是啊,我转念一想,那样的话你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解脱?”“……”“你在北京,转了吗?看了吗?现在这社会,你觉得……它好一些了吗?”“好了很多。”“你没有去看吧。”孙梓平淡一笑,“它还是老样子,打掉一个大老虎,还会有下一个。没有宗先生,人类的欲望也不会停歇。偷窃、强奸、杀人……贪污、吸毒、卖淫,一个也没有少,有没有宗鸣,他们都一样,会那样做。”“……”“我找了那么多年原因,还是……回到了人身上。”“什么?”“根,是人的想法。”“……”“不是法律,也不是神的钳制,是……咳咳,是教育。”“从思想上,一步,一步地解脱,摆脱奴性,更加……独立。”孙梓抓紧荀非雨的手,“这里,不需要那么多个超人英雄,也不需要……不需要神,嘉树哥说的话,我还记得。”这是属于人的社会,属于普通人的社会。“普通人要成为英雄,需要付出,太多太多了。”孙梓泪眼迷蒙,死死抓住荀非雨的手,他泣不成声地说,“我总是愧疚啊,总是……一天也没有停过。我最近老是梦到谢林,梦到白姐,梦到……你,一想到当时让你就那么,为了所有人离开你所喜欢的地方,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他话锋一转,“但要普通人,做好一个,不,成为一个优秀的普通人,这还是很简单的……”不需要那么多英才教育,也不需要人人都成为顶尖的上进心,内卷轮回,贪婪和压榨逼迫出一个又一个的怪物,但如果从开始就接受自己的普通,或许会好上很多。可这也只是冰山很小的一部分,直到弥留,孙梓也没有找出解决这种畸态的办法。他遗憾地看着荀非雨,抬手碰了碰荀非雨的脸,以最后的力气说:“我死了,就放过你自己吧……把所有,都交给普通人吧。”监听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联络员c1057和医生一起急匆匆推门而入,只看到老人垂落在床边的手。向外推的窗户大开着,夹带薄雾的晚风掀动窗帘,隐约可闻的狼嚎声似是在为逝者唱响最后的挽歌。——三天后,荀非雨捏着手上那两张纸质门票,压低帽檐走进北京icar美术馆。这座外墙全玻璃的建筑格外通透,阳光静静落在展厅正中那幅屏风上,红叶似乎还在其中晃动。宗鸣站在荀非雨身后,静静地望着这副画,这是一幅曾寄宿着外神的画,其中的神力化作了笼罩麓湖的红枫,当年为荀非雨一行人争得了冲进隧道的时间。荀非雨不懂艺术,他只是想看看旧物,以及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画出这种画来。像是猜到荀非雨在想什么,宗鸣压低声音说:“寄宿在《红枫》当中的神说,绘制这幅画的人心中一片澄澈。”“就像雍错湖?”“嗯,笔下的东西,就是他内心的模样。”“……有神性的人。”荀非雨侧头看了眼画家的生卒年,惋惜地叹了口气。他跟着其他参观者往后走,吊挂在一片蓝闪蝶标本中的画吸引了荀非雨的眼神,画家还是同一个人,捐赠者是前些年去世的知名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