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仍然没说话,围帽上的黑纱轻轻晃动。
起念帮一个人,这是第一次。
觉得可以等一等再死,也是第一次。
他想不出原因,如果非要解释,大概是因为她那一句:“活人穿寿衣,张药,你挺可怜的。”
张药这辈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可怜的。
他是在新朝初年的政治恐怖中成长起来的北镇抚司指挥使。
前太子谋逆之后,先帝驾崩,次子即位,改号“奉明”,随即清洗朝堂。
杀戮绵延数年,血腥至今未散。
作为梁京道中的杀人者,他又怎么会可怜?他最多不快乐,偶尔做做噩梦,但可惜,就连梦里那些厉鬼也干不过他。
都说因果报应,可报应至今没来,他没死,他还能提绣春刀,扼百官命。
这么多年过去了,报应他早就不信了,如今连噩梦都是无聊的,人世间的俗务,诸如结亲,生子就更没什么刺激了。
但今夜禁房之内,死不了的罪人遇上不想死的审官,她看了他一眼,他都觉得判词在前,死期在望。
有点……刺激。
张药不知道这样描述,恰当与否。
毕竟他此生言语不多,文墨平平,不会讲述。
好比道上遇见“活人穿寿衣”,他会倒回来多看那人一眼。可若旁人问及:“那人如何?”他却只能沉默。
无情无义,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今夜玉霖教了他,下次他会说了——活人穿寿衣,那人,挺可怜的。
张药低头,在杜灵若看不见的地方,无声一笑。
杜灵若不知道张药在想什么,喊了他几声“药哥。”仍就没得到回应,逐渐泄了气。
“现在怎么办啊。”
他无奈地看着刑房中唯一的透风窗,“宋饮冰是她的挚友,赵河明是她的恩师。你,嫖客,我,皮肉伢子。她……哎。”
杜灵若长叹一声,“怎么看你我都活不了。”
张药抬起手,摘掉自己的围帽,平声道:“我不想死,谁也奈何不了我。”
杜灵若转身,看向刑架,又叹了一口气,“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总觉得,我们今晚是被算计了。宋饮冰谁啊,刑部司狱官,赵河明是谁啊?刑部尚书。这大半夜的,非巡狱,非急审,他们两个来刑部狱干什么?”
张药不答他,杜灵若自觉地自问自答,“我看是那少司寇钓鱼执法,要灭他王少廉呢。厉害啊。都被三法司折磨成那样了,还有杀招。诶,我不是很懂他们法司的程序,如果要审我们的案子,那她玉霖明日的凌迟,是不是就要暂停了?这么说,不仅杀王少廉,她还救了她自己啊!”
他说着说着莫名又兴奋起来,几乎忘了他自己也是“鱼”之一。
“你看,我就说她好吧,这才是刑部官该有的手段,明日有机会,我去跟她解释解释,我觉得凭她的品行,性格,她会救我们的。是吧,啊?张哥,你说话啊?”
杜灵若边说边自顾自地点头,见张药没有回应他,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却见张药手捏围帽,人已经站了起来。
杜灵若看着他行动自如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
“不是……你什么时候解的绳子?”
张药靠在墙上,轻摁手腕,“手腕不太舒服。”
他说完这句话,墙上透风窗漏进来一丝光。
无情无义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