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也罢,众生也罢,谁也不能将他夺走。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微雪在月色中染上了一层流光,翩然如莹,长廊之畔,一粒又一粒的雪珠落于绘着水墨莲花的油纸伞面,它们顺着伞面滑下,宛若天边星光坠入尘土。伞下的二人相互依偎在一处,女郎的艳丽容颜埋在那僧人的怀中,她不曾瞧见,那僧人垂眸之时,是万般情意缠绵也是万般晦涩与克制。在二人身后的紫檀却是瞧见了这般目光,她一面讶异于这法师的情意,一面被这气氛惹得面红耳赤,当下便退远了一段距离。她是知晓自家殿下心悦止妄法师的,原先只以为是唯有殿下痴恋,如今察觉到另一方也有情意,自然是想着给他们二人多留些独处的空间。风雪渐起,俗世的华裳与出世的僧袍猎猎翻飞,交织作一处时,似乎也难分所谓的僧俗。姜昭在止妄怀中低声问他:“你来宫中究竟是为你禅宗,还是为了我?”她在病中也时常关注着止妄的事情,自然是知道他在国寺珈蓝殿论胜了顾九思,也自然知道他自愿入宫,时常受邀与姜砚促膝长谈。但比起这些,姜昭更想知道,他是为禅宗还是为了她?止妄沉默了许久,周遭似乎只余下风雪而过的声响。他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将伞柄微微一侧,压低了些许。“许是要下大雪的迹象,贫僧先送殿下回宫罢。”他左顾言其他,姜昭定是不肯的,立即就退了半步仰头瞧他。这僧人眉眼皆是慈悲,尤其是此时垂眸,更是如春江之潮般的温情。在这个僧人身上,姜昭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多到她不知道,这种温情究竟是独属于她,还是属于天下众生。姜昭扯着他的衣袖,倔强地看着他。“你为何不回应我?”“你若不同我说清,我便不回去了!”“叫这大雪把我埋了好了!”姜昭连声说道。止妄听了觉得好笑,心道姜昭这孩子脾气原来还是没改。他叹了口气,多是无奈:“殿下每每问贫僧,皆是诛心之问。”一粒雪顺着伞骨滑入他的衣领,所过之处皆是寒凉至极。“若贫僧说是为禅宗入宫,恐问心有愧;可若是说为殿下入宫,亦恐愧于佛祖。”止妄目色暗淡,似有诸多不可言,他再度道,“殿下大病初愈,请回殿罢。”他依旧在逃避。他依旧割舍不得他的佛祖。姜昭愤恨地看了他一眼,便一头扎入风雪之中。身后是紫檀的一声惊呼,止妄忙执着伞紧紧跟在她身后。感受到身后的步履涉过浅雪的声响,感受到头顶的油纸伞半遮半掩,姜昭只觉得怒意更盛,走得却是越发地快了。风雪扑面,寒意凛冽,姜昭的思绪清醒至极:二十年的礼佛生涯,他原本是要将此一生献给佛祖的人,凭什么会为了一个她、区区一个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哪怕他已动了情念,也不肯放弃佛祖?!剖析得越是清晰,姜昭的心也越发地冷。父皇常说,皇家儿女乃天潢贵胄,站得越高越是孤家寡人。起初她是不懂的,分明是坐享荣华,有万千人簇拥而至,这般鲜花着锦,为何说是孤家寡人?如今她是明白了父皇的意思,可原以为哪怕所有人都离去,止妄也会义无反顾地伴在她身侧,却是她错了她不是他心中至关重要的那个,所以迟早有一天,他也会离开。姜昭恍恍惚惚地回到寝殿,将自己蜷缩在被褥里。外头传来紫檀的声音,她将止妄拦在了外头,略带了些冷淡。“法师止步吧,我家殿下今日颇有不适,不便请您入内。”而后又听那僧人一叹,似乎是沉默了片刻。良久之后,才听他轻声嘱咐紫檀:“殿下方才淋了些雪,还请紫檀姑娘瞧着她更了衣干了发,再睡下才好。”紫檀闻言愣了愣,这法师待殿下这般怜惜,分明是动了情,那为何不肯从了殿下?佛门清修又有何等好?食不得人间美味佳肴,享不得红尘诸多情爱,不修了又何妨?在紫檀心中,这天下儿郎若有入得了自家殿下之眼的,必然是得了天大的造化!哪儿还能见得这般推三阻四的!她冷声:“法师可知殿下待你是真心实意的,若你肯还俗,殿下是愿以一国公主之尊,冒天下之大不韪,招你为驸马的。”“紫檀!”姜昭在里头沉声喝道。都这样不领情了,她又如何愿意再将自己的心思,平白给人作践?紫檀心知自己多言,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止妄一眼,便叫宫里人将他请了出去。那僧人撑着泼墨似的莲花油纸伞,在留仙殿外头站了许久,染上霜华的墨色莲被滑落的积雪,洗涤得越发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