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申玉傻子似地发呆。帽沿下的眼睛惴惴不安瞧了他一眼,继而低头,半晌,又忍不住再瞧一眼,这才踌躇地将手抽出袖口,慢慢在他脸上抹了两把。也许是布料粗糙,他的眼角红了一片。
老人胆怯,颤巍巍想要收手,却被他一下子死死揪住袖子,再挣不掉。
年轻男人笑吟吟望着这一举一动,末了轻唤一声“雀娘“,但见老人身后款款走出一位丫鬟打扮的小巧女子,上前搀扶老人另一边手臂,神态恭谨,可惜左脸处似被烧伤一般留着一大块痂子。
“这姑娘也是无家可归,一路来照料老师父生活起居,若蔡当家不嫌弃,再卖我一个人情,将她和老师父一同安置下来,在下感激不尽。”这时,男子忽然朝他狡黠一笑,不紧不慢拆了腰间锦囊,掏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来,“差点忘了--怪我粗心,昨夜将那串铜环簪子还你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掉了东西。”
展开手掌,掌中一颗珍珠银亮剔透。男子笑着把珠子放回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这一次,总算齐全了。”
他原本僵着不动,珠子落手,周身上下的经脉仿佛便被一掌打活,猛地一下激灵,抬头看向眼前之人。男子只是微笑。他空白了片刻,突然攥紧了老人的袖子,颤声说了句“我去去就来“,接着疾步赶至柜台,匆匆嘱咐了二柜两句,未及众人惊诧,人已冲出质库大门,朝怀颖坊的另一头疯了似地跑去。
男子望着他背影渐远,淡淡一笑,举步走向停靠墙下的一辆乌木缁车。
“既然来了十二里,顺路去吃聿京老字号的什锦年糕可好?”他轻轻打起一角竹帘,笑语低沉。
却是蓦地一愣。
昏暗的车厢之中,乌幕四合。一点如豆灯火还在。而车中之人斜斜靠着一只方枕已然睡去,双眼闭合,呼吸均匀,怀中一沓文书案宗七零八落,手上居然还勒着一卷。那些手指绷得很紧,露出一丝焦躁,并不像安眠之人所有。他怔了许久,唇边早已没了调侃,终究还是没奈何地苦笑一声。满是疼惜。
褪下外袍时,一点声响都不曾惊起。他俯身给那人拢上,还不忘仔细掖好每一个边角。
“辛苦了,“呵了一口暖融融的呼吸在那人耳际,他神情温柔,“陶相。”
聿京,腊月二十九。大雪初霁。
禅觉寺夜遭洗劫,匪徒纵火烧山,待官兵赶到之时已不见半个悍匪人影。官府封查长生大殿,本为清点寺中遗失财物,竟意外查获昳疏金币,一时震惊朝堂。御史府奉旨封山,押回寺中诸僧,连日问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因而寺中金银多为高官士族所捐,朝中文武大肆猜疑,彼此诬陷。
国舅家幺子俯首认罪之后,外戚惊慌,推卸罪责。以大丞相为首的一派官员顺水推舟,主张彻查京内大小官邸,一律不得借故豁免。
通敌证据确凿者,斩。
合谋窝藏赃物者,斩。
私受地方贿赂者,革职查办。
士族于军中有直系亲属者,每年二、六、十月须由御史台遣派专人前往清查府内财物。
抄禅觉寺,开长生大殿,一切金银谷米皆归国库所有。即日起,百官捐物须经司农寺,少府寺,水衡都尉三方审阅,列清明细单据,私赠佛寺财物者一律削官减俸。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心怀鬼胎者叫苦不迭。因逼近年关,后人又称“鬼门关案“。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急匆匆跑过了那道门槛。
那一次,鞋尖绊着槛木,摔了个结结实实。他疼得一串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滚。眼前的石板上蒙着薄薄一层灰,泪水敲开了几个幼小的,褐色的花骨朵儿。
那道门槛还在,有些发霉,木质仍然结实。连地面的灰尘也好像许多年前的那样。
“啪嗒“一声,灰烬被打湿了。不是泪,是从他脸上滴下去的汗。一条怀颖坊由尾到头,他脚步没有停过,发足狂奔。明明是腊月天,背上却硬生生堵了一团热气,随着胸膛激烈的大起大伏在他衣料底下来回滚动,如雨大积水,不见通透之处,十分难受。才一停脚,那热气便眨眼功夫挤入了身子,撑开闸门,黄豆大小的汗珠子禁不住一头钻了出来,紧凑地往下掉。
他大口喘气,冬季干燥的气流刮得喉咙生疼,像要炸裂一般。扼住咽喉,试图让自己缓过气来,到头来只是发现自己的手在下意识哆嗦。
后苑的门半掩着。有光透出,灰尘在光中慢慢走动。
他还在流汗。
燥热一去,反倒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渗出的汗也没了温度。人心就是那样难以揣测。前一刻还急得快要发疯,下一刻却呆在了门前,跨不过坎,推不开门。就怕门后不是自己想象的结果。
--想见他。
手慢慢放到门上。
--想见他。
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艰难地重复。
木头门板发出很大的挪动声。像是对它的回应,梢头一簇雪花正巧闷闷地掉下了地。
最先抬起来的是猫儿的头。它毛绒绒的耳尖直了直,在微光里惫懒地舔着爪子,脑袋一歪,瞥了眼院子里那点雪花落地的地方,这才偷闲瞧了瞧站在门前的人。暖和的阳光很快叫它们的眼睛眯成一道弯弯的缝。
这时,一只手悠悠地抬了上来,指尖顺入猫儿松软的皮毛,慢条斯理揉了一把。
“吃的来了。”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笑。
只是四个再简单不过的字。他听了二十年,还想再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许每一次听到的时候都会像此时此刻一样,眼泪来不及打声招呼,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