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侯府。刚破晓府中灯火通明,下人有条不紊准备王妃归宁的诸多事宜。虽说是男人嫁为妃,但若不重视便是对皇家不敬,归宁这等大事自然要怎么隆重怎么来。侯府主母郑夫人亲力亲为操办盛宴,忙活半日,眼看着已过巳时,府门口却左等右等不见人。京中归宁,可从未有人卡着午膳点儿来的。前堂热茶已冷了两三茬。郑夫人身着墨绿华服来回踱步,不安地搅着手中帕子:“侯爷,归宁事情已操办妥当,这即将午时了,王府那边再没动静,侯府……恐怕要被人遭人取笑。”楚荆端着茶盏,冷笑了声:“自赐婚圣旨下来,镇远侯府早已成为满京城的笑柄,不差这一回。”郑夫人难掩焦急:“可这几日京中传闻仍在议论召江,此事难不成出了什么变故?”楚荆垂眸看着茶盏中的茶叶,不置一词。璟王新婚夜清醒之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满京城纷纷扼腕煞神没死成,当真是苍天无眼。姬恂昏睡这段时日,不少人以为他命不久矣,等不及落井下石,如今他已然回魂,按照“赛疯狗”的秉性盒行事作风,必定又得犯一回疯病的。可这两日璟王府风平浪静,没有半点消息传出。为保楚召江,“替嫁”之事孤注一掷,本就破绽颇多,楚荆早已预料到大概结果。要么新婚夜“刺杀”“替嫁”两件事败露,楚召淮被杀;要么就是楚召淮足够聪明,为了保命并未暴露“替嫁”之事。若是前者倒还好,怕就怕……正想着,下人匆匆来报:“侯爷,璟王府的车驾到了。”楚荆手一抖,茶水洒出几滴,他微微闭眼将冷茶饮下大半,五脏六腑好似被寒意冻透。……想来是后者了。璟王府那排场不太像是回门,倒像要出征杀敌,震慑四方,整条街的百姓虽然怕煞神,却都难掩好奇躲在路边远远围观。车驾缓缓在镇远侯府大门口停下。等车停稳,楚召淮敛着裾袍准备下去,可余光一扫却见姬恂依然懒懒靠着车壁,眼也不睁,似乎睡着了。楚召淮小声说:“王爷?王爷。”姬恂也不动,只懒懒“嗯”了声示意自己还勉强活着。楚召淮土包子一个,不太懂京中的规矩,提醒道:“我们到了。”日光从帷幔落在姬恂慵懒的眉眼处,他的语调带着漫不经心的温和,懒声说:“嗯,到了,等本王醒个盹就和王妃一起下车辇,三拜九叩进镇远侯府拜见岳父,长跪不起谢侯爷成全这桩好姻缘。”楚召淮:“……”姬恂此人,平时相处下来还好,可有时冷不丁阴阳怪气一句,杀伤力极强。楚召淮被他怼了个跟头,心中嘀咕。这人之所以被传那么多谣言,八成和他这张青龙偃月刀子嘴脱不了干系。既已嫁入皇室,楚召淮便是王妃之尊,哪怕楚荆有镇远侯的爵位,终究是外臣,必然没有王爷王妃到门口却没被迎接的规矩。楚召淮乖乖坐在车内等,从帷幔缝隙往外瞧。没一会,侯府大门口楚荆、郑夫人被一众下人拥簇着而来,行至台阶下对着车辇拱手行礼:“恭迎王爷,王妃。”楚召淮吓得手一抖,帷幔垂下,将光掩了回去。亲爹对着他行礼,这岂不是要折寿?听到动静,姬恂终于老神在在睁开眼,手持鸠首杖轻轻在车壁一扣。殷重山领命,将车驾后隔板斜放至地面,轻车熟路将轮椅推下马车。楚召淮怕不懂规矩又被姬恂温柔地给一刀,只好全程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保持端庄。楚荆仍弯着腰,余光落在戴着眼纱的楚召淮身上,眉头狠狠一皱。姬恂懒散坐在轮椅上,寒冬就算阳光再烈,晒在身上也没多少温度,殷重山却撑开烫金的竹骨伞为他遮挡日光,唯恐热着。楚召淮哆嗦了下,越发好奇姬恂得的什么大病。满侯府的人还在保持行礼的姿势,腰都要弯了,姬恂却好似没瞧见,反而看着楚召淮温声问:“王妃冷了?”“我不……”刚说俩字,就见姬恂眼眸微不可查地一眯,楚召淮心里一咯噔。坏了,难道说不冷也触犯哪条皇家规矩?楚召淮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哪里说错了,但还是硬生生转了话头:“我不……比王爷身体康健炽热如火,自然冷的。”姬恂笑了,随意伸出手,一侧的殷重山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件貂裘搭在他小臂上。姬恂道:“弯腰。”楚召淮疑惑但听话地弯下腰。姬恂手微抬,带着熏香的貂裘轻飘飘落至楚召淮肩上,猝不及防将他压得腰身又弯了几寸。两人离得极近,楚召淮面露茫然,透过黑纱注视着他,将姬恂左眉处一道微弱的小伤疤都瞧得一清二楚。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是看他冷,特意给他披貂裘?前日姬恂吩咐府中特意为他安排热食时,楚召淮的第一反应还是试探,如今他进一步了解“真实”的煞神,貂裘披肩后,心中便只有受宠若惊了。体贴入微,哪里疯了。一派胡言。姬恂慢悠悠将圣上御赐的金貂裘披在楚召淮身上,这才像是反应过来,看向仍在行礼的侯府众人。“重山,这位是?”殷重山道:“回王爷,这位是镇远侯楚荆楚侯爷。”姬恂笑了:“原来是楚兄。”楚荆:“……”对着岳丈唤兄台。这便是大庭广众之下故意给镇远侯府难堪了。楚荆脸色阴沉,忍了又忍险些没忍住。殷重山在那唱白脸:“王爷又忘了,您和楚小侯爷成婚,今日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姬恂“唔”了声,似乎记起来了:“瞧本王的记性,这几日忙得忘了用药,有些认不得人,楚侯莫怪。”
楚荆冷冷道:“王爷说笑了——天潢贵胄千金贵体,就算有天恩庇护,也莫要讳疾忌医,遵医嘱服药,定能康健顺遂。”姬恂好像没听出来楚荆骂他有病,笑着说:“承楚侯吉言了。”两人一来一回说了几句。楚召淮听得有些不满。新婚第二日宫里徐公公前来送赏赐时,姬恂也是一副认不得人的模样,想来许是他病的后症,并不是故意为之。圣上跟前的徐公公被忘了也乐呵呵的,他爹倒是垮着脸。未免太刻薄了。郑夫人见气氛僵住,小心翼翼打了个圆场:“王爷,王妃,午膳筵席已备好,请进府入席。”姬恂连正眼都未瞧她,微侧着头问:“王妃饿了?”楚召淮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饿,谨慎地回:“我……半饿半饱……吧。”殷重山:“……”好一个半饿半饱。还吧。姬恂瞥他一眼,淡淡道:“既然王妃饿了,那便进府吧。”侯府下人训练有素,躬身退到府门两边,恭恭敬敬将人迎入府中。楚召淮年幼时被楚召江排挤使绊子,长大后从临安回来也不受欢迎,甚至进府都是从后门进的,下人从不正眼瞧他。这还是头回在侯府受过此等待遇,楚召淮站在姬恂身边颇有种狐假虎威的恍惚感,还有些不自在。——况且楚荆一直在冷冷看他。楚召淮瞥了一眼过去。替嫁让他来送死也就算了,一百二十台嫁妆少了近乎一半,楚召淮都没来得及发疯把嫁妆讨回来,楚荆倒好,他先动怒了。哪来的脸?楚召淮在心中骂骂咧咧。姬恂好似并未察觉两人的对视,被殷重山推着往正堂走时,视线落在不远处小厅堂匾额上的字。水玉堂。姬恂问:“这名字倒是稀奇别致,取自哪儿的出处?”楚召淮扫了一眼,脸一白。楚荆向来偏心,楚召淮年幼时镇远侯府还没这般没落,曾有朝中好友送来两块晶莹剔透的水玉,说是给府中少爷一人一块。楚荆笑着接了,扭头却全给了楚召江。那时楚召淮太小,无法接受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哭着喊着想要水玉玩,却被楚荆关了好几日。事后楚召江为了炫耀,将两块水玉全都雕上自己的名字,甚至将那每日用膳的厅堂也改了名来膈应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这胡闹似的名字仍然没改。看来楚荆的确疼爱楚召江,怪不得做出“替嫁”“替死”这等事。楚荆怕楚召淮说出其他的话,主动回答:“王妃召字辈从水,玉取了金玉满堂之意,意思是俗了些,王爷见笑。”姬恂笑了:“的确很俗,本王得取笑一会。”楚荆:“……”楚召淮深深吸了口气。呵,可真会编啊。还金玉满堂?怎么不取“香消玉殒”?楚召淮本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越想越觉得气。有时生气很容易缺氧,头脑一阵空白之际,便有了看似冷静实则早已疯癫半天的开端。楚召淮深吸一口气,没忍住还是淡淡地接了话茬:“爹,说起这个,召江成婚时走得太急,忘带那块您送我的水玉了——我记得应该和那一百二十台嫁妆礼单放在一处,能劳烦您派人一起拿来给我吗?”楚荆脸色一寒,勉强维持住神情:“只是块不值钱的水玉……”楚召淮佯作难过:“可那上面有爹亲手雕刻给我的字,召江视若珍宝,佩戴多年已是护身符了,离了几日便觉得浑身不舒服。”楚荆:“……”看似要水玉,实则是威胁。楚荆正要说什么,果真在那取笑了一会“水玉堂”的姬恂看过来,感慨道:“王妃对楚侯果然敬重。”楚荆不能当着姬恂的面驳斥楚召淮,只能深吸一口气,派人去拿水玉和礼单。楚召淮开心了。几句话的功夫,一行人慢悠悠过了水玉堂,到达侯府正堂,四处纤尘不染,布置雅致华美,早已备好回门宴。姬恂只吃冷食,京城人尽皆知,楚荆就算再不厌恶他,满桌吃食也还是按照璟王府的习惯来,没有半分热气。今日虽是新婿回门可王爷之尊必定不会像寻常家宴那般共在一张长桌用膳,两人席位便单独设在最前方。从小到大,无论在侯府还是临安,楚召淮每遇到筵席,往往都坐在最角落,从不被人重视。这次却是跟着姬恂出了风头,坐了回主位。楚召淮难掩雀跃地坐下,视线一直往外瞥,等待下人拿水玉和礼单过来。姬恂并没有做客的自觉,比在王府还自在,跷着腿淡淡道:“王妃身子不好,受不得凉,将一半换成热食吧。”楚荆一愣。姬恂名声从来都不怎么好,长着一副好皮囊却无心无情,没疯之前行事极其乖张桀骜,受伤之后性格更加难以捉摸,有时面上瞧着笑意盈盈,温柔似水,好像没有半分脾气,实则早已暗藏杀机,恶意滔天。他像只耐心十足的兽,明明可以一击必杀,却要隐藏利爪玩弄猎物,只图将人掌控股掌之间的满足和愉悦。等到猎物彻底放松警惕,才像玩够了逗腻了,獠牙大张毫不留情撕咬入腹。楚荆从未在此人口中听到过一句人话。——更何况是体贴的话。楚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看向楚召淮。楚召淮戴着眼纱端坐一旁,全然不知姬恂待他的特殊之处,那一袭紫袍外披着皇家才能用的金貂裘,人靠衣装,竟也被那华冠丽服熏出几分贵气来。更遑论那张酷似白夫人的脸,面颊带痣,漂亮得让楚荆厌恶。楚荆突然心跳如鼓,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姬恂莫不是……真的看上楚召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