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愔恭然道:“下属主战,纵战力不济,亦不能阵前失势。”
南衡疲惫一笑:“你是最促狭的,本官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吗?两国交战,必需精锐之师,你兄长枕戈待旦,手里好不容易握住的那支军队,终于有机会参与群雄逐鹿,有望趁势起复了。”
他执起狼毫,毫尖饱蘸新墨,他在砚台边缘舔了舔笔:“可是虞愔,你不该用一己之私度量国事,纵然家国负你。”
他唇边挂着凉薄的笑,落笔在题本上写下一个“商”字。
“本官意属商榷之策,请魏帝遣使来齐,双方坐于銮殿对辩。”
“魏大举攻伐,于德有失,而我大齐以礼善相迎,或可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令远迩来服。”
商榷者,谈判之意。虞愔望着他题写下的笔意凝重两个字,开始掂量前朝鸿儒虽多善谈玄,不知这一次,能否仅以辰枪舌剑屈败魏使。
闻南衡搁笔对她道:“虞愔,人无不有私,小私私于己,大私,”他嘲弄一笑,“则是建立在一国之君的疑心暗鬼外强中干之上。”
“虚与之,利用之。至于自己的那点私心,无论如何也不能曝露人前。虞愔,你记住了吗?”
他没看她,但虞愔眼中是一片平静的、波澜无兴的水色。南衡合上题本,对她说:“本官乏了,你去,把这本子交到枢相那里去罢。”
一日后,齐天子看罢三方奏本,只道了一句,南卿知孤。遂下旨命礼部操办迎接魏使、食宿、谈判前殿仪布置等诸多事宜。
魏使入城门,是在小寒这日。同来的,还有魏国一名庶出的皇子,说是奉魏帝之命,提前感受大齐建康的风物人情。
说白了,就是魏国送来的质子。不出意外,今日谈判结束后,若两国谈得拢,订立盟约,这名质子就会留在齐宫,以彰显魏帝的诚意和友邻之信。若谈不拢,质子必定受命在前,吞金自尽,魏以之发难,大举攻齐。
故今日之“商”,关系到齐对魏将是止战求和还是迎战攘敌。南衡把太子和中书令的选择搬到明面上,交由时局考量。而他作为布局者,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山重水复(六)
齐宫,紫极殿。画阊门,瓦欲流,紫柱金梁,宝座屏风。
魏使身材魁梧,蓄着络腮胡子,据说是魏国常胜将军麾下最为器重的参军,心思缜密,机变无双。
明堂一隅,暄阳公主萧华冷也在,身姿婀娜,盛妆华裙,只是一双凤目中的光泽都被满殿过于耀眼的灯烛侵夺了去。她像一具美艳的雕像,礼节周全,无可挑剔。唯其完美,才失生机。
在大殿之上见到她,南衡并不意外。早先她跑来哭着告诉他,齐天子命中书省拟旨,她将和亲于魏。
那时,他便看出了天子对两国交兵的态度。像华益说得一样,他想要“求和”。因为对上拓跋氏这样兵强刀坚悍勇善战的民族,他无力,也不能代领他的子民以肉喂虎以卵投石。
他甚至要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做交易推出去,让一个女子的柔弱之躯,来做这个国家在强敌面前的挡箭牌。因为,他是君王,有被万民、被万里江山累砌起来的愚蠢又卑劣的尊严。
求和的“求”字,割伤了他的颜面。所以他转而以“商”字谏之,果然大合帝心。
齐与魏使唇舌交战者,乃中书令王岚。二人在銮殿之上虚辩了几个回合,魏使渐渐口拙不敌,故而删繁就简放出狠话,若非齐割让五国十六城,便起兵伐之。
王岚纵有三寸不烂之舌,兵戈面前,辞章藻句无疑都太过单薄。他早已悟出陛下不愿起战乱,正在苦恼下一步该如何谈判才能让魏使将割让城池的范围缩至最小,忽见五公主盈盈走上前来,为他和来使各奉上一杯皇菊饮。
白玉盏中皇菊舒展,几乎占据盏内全部的空间,点缀其味的姜丝陈皮只能漂浮其上。皇菊是君,姜橘为臣,而魏使在双手接过白玉盏时,抬眸看了玉叶金柯的公主一眼,眸中的意味则讳莫如深。
华冷并不惧他熊罴一样幽邃的目光,她面无表情,桃腮之嫣被灯海之炽覆上彻白,凤目不笑时,尤其清冷。
她今日所着的繁复华裳之间多了一柄玉具佩剑,螭龙剑首,赤金剑格,白玉剑璏,玉虎剑珌。佩剑之庄重端华,轻易就掩盖过她的华裙宝饰、丽色朱颜。
也和那盏皇菊饮一样,宾主分明,君臣立见。
她奉完茶,便迭手施一礼,转身幽幽归于自己应在的位置。而魏使,却从她这个小小的举动中看出了齐天子和整个齐国的意思。
泱泱大齐,礼仪之邦,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公主腰间陡然挂出的天子剑,仍然表明齐先礼而后兵的强硬态度。
若和,他们愿将鹓动鸾飞的公主嫁之,与魏结秦晋之好。若战,天子不惜亲征,也会为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笔财富,拒不退让。
他心中也有了忌惮,最怕便是这种困兽犹斗,魏人虽勇,与一千秋经营的大国抗衡,只会两败俱伤,不见得能讨到什么好处。
看来,妄想空手套得土地城池,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魏国皇子上前来,俯身在魏使耳畔低语了几句。魏使眉峰如聚,听完后沉思时许,以菊饮代酒,敬对面的中书令王岚。
“君上雅达,魏愿与齐修好,订立五年不战之盟约。”遂举盏饮尽,豪迈之姿令殿中诸臣尽皆拊掌。
王岚不明就里,事态怎就峰回路转,从剑拔弩张蛮来生作到退而议和,一切顺利的不像真的。不过好在,他心头重压的巨石卸去,不必再绞尽脑汁,与这难缠又贪婪的魏国来使周旋。便也举杯满饮,算作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