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七叔初挽打听了打听,知道村里二虎子要开着拖拉机进城运化肥,现在乡供销社已经没化肥了,全都抢光了,县生产资料公司那里化肥也紧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听说在城里找了路子,二虎子帮着去拉。她便过去问了问,知道得五六天后了,于是和二虎子约好了,到时候带她进城。接下来几天,她在家拿着高中课本闷头学习,她学文科,其实政治历史地理这些都好说,她大不了下死功夫背,等背差不多了,如果手头能攒一点钱,就可以去报北京总工会举办的高考辅导班,让人家给点拨点拨考点,估计多少心里就有谱了。至于语文,初挽觉得自己应该问题不大,毕竟自己后来也看过不少书,文采应该还可以,英语她更是不愁,她发达了后,经常出入各国,和外国人打交道多了,英语口语很好,虽然语法什么的可能有些概念模糊,但口语在那里,语法补补就行了。所以说来说去最难的是数学。初挽并没长一个数理化的脑子,数学对她来说有点难,好在宁老师就是教数学的。她既然下了决心,便从数学下手,高中数学课本有三册《代数》,另外还有《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和《微积分初步》。她看着这些,有些眼花缭乱,便先拿出来《代数》第一册研究一番,里面直接就是函数,有幂函数、指数函数和对数函数,后面还有三角函数。她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还没细看呢,就开始犯困了。一时也不明白,自己想学考古,想学历史,为什么非得考这种函数呢?鉴文物的时候需要研究幂函数吗,这都是什么道理!不过也没办法,这辈子想谋一个科班出身,想走更广阔的路子,还是得学。陈蕾其实也不比她聪明,陈蕾能办到的,她也应该能办到。当下踏下心来,开始学习函数,学了半天后,却是摸不着门路,越发头疼了,她跑去问宁老师,宁老师考察了她一番,委婉地建议:“你先把初中的知识补补吧,我给你划重点,告诉你学什么。”初挽:“……”她深吸口气:“好。”没办法,初挽只能踏实下来学初中知识,好在她也不是太笨,或者说她当初基础也不是太差,在宁老师的指点下,每天补着初中数学知识,感觉自己进步还算快。唯一的不好就是总犯困,她这一天到晚就跟睡不够似的,学着学着就打盹,差点就想干脆也给自己来一个头悬梁锥刺股了。不过她到底没这么心狠,只能去村口小卖铺买了风油精,没事就往太阳穴抹抹,最后熏得鼻子都难受,总是流鼻涕。太爷爷看不下去,摇头:“挽挽遭这罪干嘛!学了这个就能练出来眼力了吗?”初挽心里无奈,想着爷爷当然觉得省事,直接嫁陆家就好了,可世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当下道:“太爷爷,你重孙女想进步,你不能这样扯后腿吧!”太爷爷砸吧了一口烟袋,慢悠悠地说:“那些要是有用,大学里的教授早发财了!”初挽:“……”她叹了声,心想其实太爷爷说得也对。不过该学她还是得学呀。连着这么四五天,她闷在家里学习,苏岩京来找过她两次,那意思好像是试探试探,她也没太搭理。反正缺肉吃的不是她,是他,她才不着急。而她和苏岩京“掰了”的消息也在村里传了,她出门时不时有人打听,陈蕾更是特意来试探过。她就大方地告诉陈蕾,没错,掰了。问为什么掰了,她就说现在琢磨着也想考大学了,没功夫谈对象,得专心学习。陈蕾疑惑:“就你?你高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那脑子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我还没考上呢,你竟然还想考大学?”初挽其实明白陈蕾说的是真话,便也就道:“我确实文化基础不行,所以我得努力,才暂时不谈对象了。”陈蕾一想也对,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初挽:“你也不能处处和我学,我考大学,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这能力,你以前漏下太多功课了,现在高考竞争激烈,你没戏,别瞎扑腾了!”初挽便没吭声,叹了口气。陈蕾是很有些得意的:“算了不说你了,有志者事竟成,你好好努力吧。”说完也就走了。初挽看着陈蕾那欢快的步子,知道她必然是眼巴巴地去找苏岩京。随她吧,她喜欢就行。至于初挽,和自己太爷爷说了一声,收拾收拾包袱,把那九块六揣兜里,跟着二虎子拖拉机进城了。从永陵村出去,到北京城德胜门要四十多里路,拖拉机颠簸得人头晕晕的,初挽晕车,难受得要命。可这拖拉机也没个遮风挡雨的,哒哒哒地开起来,春寒料峭,风就这么往她棉袄里钻,那棉袄都是用的旧棉套子,根本不怎么挡风,她又瘦,身上没几两肉,整个人冻得直打哆嗦。初挽叹息,心想自己挣了钱第一要紧就是买件羽绒服,要又大又蓬松的,不过这年头有羽绒服吗?没有的话那就滑雪服,或者棉猴好了,反正要暖和,再也不能受这种罪。拖拉机开到半截的时候,后面出现一辆吉普车。初挽看着那辆军绿吉普车出现在视野中,逐渐赶了上来,不免感慨,她也想坐吉普车。吉普车肯定暖和。她这么想着,拢紧了自己那漏风的老棉袄,又把旧围巾使劲裹了裹,弓着身子,把两只手揣进袖子里,这样就稍微暖和一些了。正这么半弓着,那吉普车却开到了拖拉机旁,放慢了速度。初挽心里觉得不对劲,看过去,就见吉普车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对方正蹙眉打量着她。她顿时诧异,这竟然是陆守俨。陆守俨就是陆建时的七叔,上辈子她找陆守俨做主,要求离婚,陆守俨命令陆建时赶紧办离婚,之后因为还有紧急重要会议,就匆忙走了。结果呢,陆建时不但不离,还纠缠着,后来陆守俨自己那离婚数年的前妻来找,终究坏了她的大事。九龙玉杯碎掉的怨气,让她看谁都不顺眼,也包括陆守俨,总之就是迁怒一切可以迁怒的人。所以现在,她看陆守俨也不顺眼。陆守俨看到她抬起头,仿佛终于认出来了,试探着喊道:“挽挽?”初挽听到他喊名字,想假装不认识也不行了。她冷得哆嗦,不舍得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便勉强点头,算是承认了,之后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她想假装不认识他。她小时候倒是时常被陆家老爷子接过去住,一住个把月,不过等大一些,自己又出去铲地皮到处跑,就去得少了,至于陆守俨,十一年前去参军,回来的时候极少,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最近几年更是没见过,所以现在认不出也正常。陆守俨见她点头,便径自示意开拖拉机的二虎子:“这位老乡,麻烦停一停,我有话和挽挽说。”二虎子见陆守俨直接喊出初挽的名字,自然以为是熟人,也就把拖拉机停道边了。那吉普车也停下来,陆守俨下车,之后皱眉看着初挽:“你是要进城?”初挽看过去。她印象中的陆守俨,已经四十出头了,位高权重的,看上去特别端肃威严,而眼前这个,身姿挺拔如松,眉眼带着锐气,就那么打量着她。初挽当下便想装傻:“你,你是……”她本来想装出懵懂山村姑娘的茫然,不过一开口,她发现不用装了,她现在冻得嘴唇发僵,说话都不利索,整个就一冻傻的鹌鹑,不需要任何演技,浑然天成。陆守俨轻轻皱眉:“挽挽,我是陆七叔,你不认得我了?”他很快补充说:“你以前不是经常去我们家玩,这几年我回去得少,你也不常去,才见得少了,”初挽一脸恍然:“原来是七叔……”陆守俨:“怎么冷成这样?赶紧上车。”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理所当然。初挽茫然地看向二虎子,二虎子一挥手:“今个儿可真冷,坐拖拉机太遭罪,你上吉普车吧,那个坐着舒坦!”初挽其实不想搭理陆守俨,想躲开,不过吉普车的诱惑实在是抵抗不住,况且也没有理由拒绝,便只好谢过了二虎子,之后上车。上车后,陆守俨直接坐她旁边,拿出旁边一件军大衣,抬手不由分手地给她裹上:“你穿上这个暖一暖。”初挽很听话,裹紧了。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她确实冷。陆守俨又拿来军用水壶:“你能喝酒吗?这里面是低度的白干,喝口暖暖身子,天这么冷,我怕你冻坏了。”初挽犹豫了下,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喝了后,血液循环起来,她又裹上军大衣,确实舒服多了。陆守俨看她脸色好起来,这才稍微放心。初挽穿着厚实的军大衣,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地问:“七叔,你怎么在这里?”陆守俨:“我今年要退伍转业了,最近在等着调令,左右也没什么事,正好老战友在南口驻地,我就过来搭把手。”初挽恍然:“哦……”十三陵山脉地势险要,本来就是华北平原和蒙古草原的屏障,而昌平南口地势险要,延绵四十里的崇山峻岭,是前往内蒙草原的必经之路,自然也是北京西北的军事重镇。便是如今,南口也依然有几十家军事单位驻扎,军营遍布各处。这南口距离他们永陵村不远,也就七八公里的样子。陆守俨:“我也是前几天刚过去南口驻地,任务紧,比较忙,没顾上,今天总算腾出功夫来,想着过去看一下初老太爷,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他看了她一眼:“要不是听老太爷说你坐了村里拖拉机进城,我猜着应该是你,刚才真不敢认你。”
初挽便道:“女大十八变,认不出来也正常。”陆守俨听这话,扬眉,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她的头发发黄,看上去没什么光泽,脸也瘦,几乎没人巴掌大,缩在那厚实的军大衣里,整个人都可怜巴巴的,就像天桥底下营养不良的小叫花子。唯独一双眼睛湿漉漉地亮着。他沉默了会,才问:“你要吃点东西吗?饿了吗?”初挽扭头看向他,不过他太高了,即便是坐着,她依然只看到他一丝不苟系着的风纪扣。于是她缩在军大衣里,对着那风纪扣说:“有吃的吗,凉的吧?”陆守俨:“还好,应该还热乎着,肉饼。”初挽一听“肉”这个字,马上道:“那我尝一点吧。”陆守俨看出来了,便翻了翻,竟然翻出来一个用棉布包着的铝饭盒,之后打开,里面还有勺子。初挽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饼香,一闻就知道用料特别实在,而且烙饼的时候用了油,白面饼肯定用油烙过,又被碎肉的油脂浸润。陆守俨把铝制饭盒递给初挽:“给。”初挽吞了吞口水,小声说:“七叔,那我就不客气了。”陆守俨扬眉,黑眸中倒是有几分笑意:“不用客气。”初挽也就接过来吃了,吃了一口后,确实是香,而且还带着一些余温,在这冷天吃,太舒服了,吃得满口油香。她吃了一口又吃一口,大概吃了小半份,才总算饱了。陆守俨又拿来一个水壶:“喝点水吧。”初挽便接过来喝,喝了后,她舒坦地出了口气:“我这才有了一点活着的感觉。”陆守俨听这话,低声说:“你要进城的话,应该打电话给老爷子,让他派车来接你,不要坐拖拉机,这种天,太遭罪了。”拖拉机开起来,那冷风嗖嗖的,刮得人脸疼。他又问:“你们村支书那里有电话是吧?”初挽舔舔唇:“嗯。”陆守俨:“我这一段就在南口,我回头把电话号码给你,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过去你们村也很方便。”初挽含糊地点头:“好……谢谢七叔。”陆守俨:“老爷子前几天还提起你,他也想你了,这次进城,你在家多住几天。”初挽没吭声,她其实还是有些犹豫找男人的事,要不要找,要不要找陆家的,找陆家的又要找谁?这是一个不断在下决定,但是又不断在推翻自己的纠结。如果她并不打算嫁给陆家任何人,那她并不想出现在陆老爷子跟前,免得老爷子有什么想法,最后倒是白白伤心。她知道对于自己和陆家这个历史久远的婚约,最当回事,也最想尽快履约的就是陆老爷子。那是真心实意想对她好的老人。她略想了想,到底是道:“七叔,我进城是有点事要办,等办完事有时间,再过去雨儿胡同吧。”陆家住在南锣鼓巷雨儿胡同。陆守俨神情顿住,侧首,视线落在初挽脸上。他显然没想到,他理所当然以为她进城是去他家。他蹙眉,淡声问:“办什么事?”初挽:“一个朋友的事。”她不敢说想去古玩市场上琢磨点买卖挣钱,那样她估计直接被拎到陆家去,陆爷爷再塞给她一个大红包。她补充说:“以前是我们村的知青,后来回城了,不过我们关系好,一直写信来往,她最近家里有点事,想让我过去帮忙。”陆守俨:“家住哪儿?”初挽没想到他问得这么详细,幸好她也不是瞎编的人物,便道:“她家住广外,叫胡慧云,不过她单位在潘家园那块,现在这会儿她在上班,我怕先去她单位吧。”陆守俨颔首:“行,那我把你送潘家园吧。”初挽:“不用,到了德胜门,我自己过去就行了。”陆守俨微微抿唇,对此不予理睬。初挽见此,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说德胜门附近了,这样省得他老远送过去了。她并不想太给陆家交待自己的事。当下只好胡乱起个话题,问他进城打算做什么,他便说起老爷子一位朋友要做寿,得回来问候一声。他这一说,初挽便想起来,是一位老将军了,老爷子的至交好友,她后来和这位老将军打过交道,那老将军喜欢玉件。陆守俨又随口问起来,问她最近在家都做什么,以后有什么打算,诸如此类的,看上去很关心。初挽只好一一作答了,堪称小学生回答问题。等问完了后,吉普车内便陷入沉默。初挽便也随口问他:“七叔怎么突然要转业了?()”她只是找个话题,其实她当然知道,他在边境立了大功,一等功,不过也受了伤,考虑种种,便转业了,转业后去了某委要紧部门,干了一年不到,便会调过去某个县去担任要职,就这样从地方一路上升。他根正苗红,能力强,时运也好,待到十四年后,也就才四十刚过,已经是位高权重,前途无量。陆守俨听初挽问,也就道:≈ap;ldo;老爷子年纪大了,作为子女,还是应该守在身边。?()?『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初挽一听就知道他随便敷衍自己,这里面其实挺多道道的,不过他把自己当不懂事的晚辈,不愿意多提罢了,当下也就不问了。谁知道陆守俨却又问:“我听老太爷提起,你现在谈着一个对象?”初挽诧异,仰脸看向陆守俨。陆守俨以为她不好意思,安抚道:“我就随口问问,也没什么,你毕竟还小,老一辈子的那些约,没必要非遵着,还是看你们自己喜欢,现在世道变了,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由。”初挽点头,说得倒也是,其实这婚约,也就两位老人当回事,陆家那些孙子辈,这不是谈的谈,结婚的结婚,单着的,也就剩下四五个了。。这么想着,初挽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她昨晚没睡好,最近学那劳什子的代数,学得头疼。陆守俨看她这样,倒是也明白:“你睡一会吧。”初挽也就不客气,缩进军大衣里,歪着脑袋装睡,这么装着装着也就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她冷不丁醒来的时候,发现陆守俨就在眼跟前。她眨眨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陆守俨放轻了声音:“挽挽,潘家园已经到了,你具体去哪儿?”初挽顿时明白过来,忙道:“我自己去找就行了,正好顺便溜达溜达,七叔你不用管了!”陆守俨:“你说一下朋友单位,我送你过去,这边挺大的,你自己不好找。”初挽:“人家还上着班呢,我也不想直接去朋友单位,打算在附近买点水果什么的再过去,正好溜达溜达。”陆守俨看了她很深的一眼,之后才淡声道:“好。”于是初挽下车,下车后,那军大衣过于厚重,她才陡然意识到,她还穿着他的大衣。她忙脱下来:“七叔,这个还你。”陆守俨目光便落在她打着补丁的棉袄上,蹙眉:“你穿着吧,别感冒了。”初挽很坚持:“不用!进了城就不冷了!”之前是在城外,山里,拖拉机跑起来,当然冷了,现在好多了。陆守俨听这个,也就接过来了。不过初挽在把军大衣递还给陆守俨的时候,发现领口那里有一块潮,她顿时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睡觉时流的口水。她轻咳了声,假装没发现,就那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还给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拿过去洗洗吧……陆守俨浑然不觉的样子,接过来大衣,却又掏出来钱包。他拿出两张五元的人民币递给初挽:“给。”初挽惊讶:“什么?”陆守俨:“你不是要去拜访朋友,要买点水果吗?城里东西比昌平那边都贵,你拿着花吧。”初挽委实没想到这一出。说实话她嫁到陆家后,陆家那几个长辈,就陆守俨这一辈的叔伯,包括陆家的姑姑,都对她特别照顾,至于眼前这位陆七叔,也是有求必应。那当然是因为遵从老爷子的指令要对她好。但没想到现在她还没嫁,这七叔已经很自觉要给她零花钱了。她到底是不好意思要:“七叔,我不缺钱……”陆守俨却径自塞到她棉袄兜里:“你想去朋友家住,那也行,但是总不能白白住人家家里,身上好歹有点零花钱,拿着吧。”之后,他沉着眼,看着她道:“挽挽,过两天忙完了,记得去一趟雨儿胡同吧,老爷子一直在记挂你,他很久没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