诃仁静默,并不回答。
那老者的诵读声忽然大了起来,那些听不懂的话语响彻在朱辞秋耳边,又看见中央拿着倒刺鞭的男人反手拉起乌玉胜,让他重新跪着直起上半身。
“他受了多少鞭了?”话说出口时,她才惊觉自己语气里竟有些颤音。
“六十。”诃仁回答,又接了句,“销魂散其实能叫你昏迷三个时辰,但我给你喂了解药。我要叫你看清楚,他为了你,就快丢掉第二条命了。若此时是你跟母赫族的那女人来此,没有人会救你的。现在你明白了吗,能救你的,只有他。”
听完这些话,她垂下眼帘后退一步,沉默一瞬后出声:“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诃仁从鼻腔发出一阵嘲讽之声,朱辞秋不受其扰,继续道:“若我提前知晓,如今在祭台受刑之人,只会是我自己。”
“你?你是本族人?”诃仁似乎觉得她在逞口舌之快。
“我与他成了亲,怎么不是?”言罢,她不欲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多看受刑的乌玉胜半眼,更不愿再施舍给诃仁任何一个眼神。
正欲转身离开此地时,诃仁却猛地拉住她手腕,将她扯回原地,“你还没回答我,当年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朱辞秋甩手挣开他的束缚,却又被再次缠上,她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心中的厌烦与愤怒彻底摆在脸上,眼睛里的怒火将面前的男人照得一愣,但声音却尚有冷静:“你若有本事,便叫他自己来问我。若他真有与我说开一切之心,又何必要你来做让我妥协与他的说客。”
“那你就不想知道我与他的关系了?”
她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他的话,只是道:“你与他有共同利益,我所做之事与你们所做之事相悖,他不惜舍权助我,也要护我周全。你们的计划被打断了吧,所以你才想杀了我。”
“但你忽然觉得,既然他那么舍不下我,不如让我知道他对我所做的一切,让我对他心软,从而放弃与他纠缠,这样既不用不杀我也让他如愿以偿,你们的计划也能安然继续下去,甚至还能让我为你们所用。”她顿了顿,余光中瞧见乌玉胜仍跪在原地,头又偏了偏,想要看向她。但似乎因伤势太重,面前身后亦有钳制他的人,叫他现下并不能再看见她。
朱辞秋忽然抬头,看向眼前的诃仁,眼中露出讽刺,“你真的以为你洞察了我和他?”
诃仁一愣,不自觉出声:“你什么意思?”
她趁机挣开诃仁的手,眼睛扫向乌玉胜一瞬便迅速移开,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我与他,无须亲口言明一切。”随即抬眼看向诃仁,声音大了些,继续道,“他护的那个人,在大雍,因此不想让我归国。而我要回去,杀了那个人。我与他,目的相悖,绝不会因如今他的所作所为而心软。”
“况且这是他自愿为之,非我强迫。我为何要妥协?为何要心软?”
“他为了你这女人的命,连自己的命都要没了,却仍旧得不到你一丝一毫的关心,真可怜。”诃仁指向乌玉胜,有些气笑了。
她沉默须臾,也笑了。
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被人瞒着保护着。好像他们这样做,都是在为她好。所有人都觉得,因为他们是在为她好,所以她就该在知道后,将那些欺瞒与从不商量告知的事情全部抛之,然后对他们感恩戴德。
就像母后从小到大都在让她无止境地学女工,学琴棋书画。
每年,每月中有十几天都要站三个时辰,让她反省为何连一只荷包都绣不好、为何跳不出真正的让人赏心悦目的舞、又为何连最简单的曲子都弹不出来。
母后面对她时从来都是严厉与无情。从她出生到母后身死,从未施舍过她一个笑脸。
她甚至为了不让她有心爱之物,将小狗活生生打死在她面前。
他们都在告诉她,她是为让她在宫中,在大雍贵族中站稳脚跟,也为了不给贵妃一族留下把柄,是为了让她不被挑出一丝一毫的错处,是在保护她安然无恙地活在尔虞我诈的宫中。
一开始,她是愿意相信的,也愿意听话,将那些委屈憋闷藏在心中。
在父皇默许下,宫中所有人都在配合着母后,看管着她。所以她一年被罚站早已是家常便饭,而那些被关在密室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她从害怕哭泣祈求,变得无所畏惧甚至有了恨意。
可笑的是,母后死前都要拉着她的手,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可她那时,早已连被她碰到衣袖都觉得恶心无比。
所以她俯身在母后耳边说:“所有人都说你为我好,怎么连你也当真了呢?你难道不是最恨我吗,我所受的一切都是你为了折磨我。”
她那时才十三岁,如今已经不记得母后当时的表情,但她说出来之后却无比畅快,笑容也更真了几分。
“你的第一个孩子被人毒死后,太医查出你又有了身孕,你觉得是我夺走了那本该成为太子的天之骄子,所以恨我,恨我夺走了他的命,也恨我既然夺了,又为何不是个男子,是个毫无用处的女子。”
母后弥留之际,情绪也变得激烈,她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她,这样的答案,才是真正的,她被那本该生来就爱她的母亲一直虐待的事实。
她永远都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十二岁的那年生辰,有人一把火烧了晨星楼,她被困在里头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