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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半个月亮爬上来(第2页)

农历六月里的绿色要比公历五月中旬荫郁得多,殷实得多,川道里是绿色的海浪,南山上是翠绿的幕墙,北山是金黄色的麦浪,一股蓬蓬勃勃、昂扬向上的可感可触的精神力量在乡野间涌动着,作为这个地方的政要人物,都非常地振奋。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农民的喜悦写在脸上,笑声、歌声,在路边、在田间地头此起彼伏,这丰富、生动、活泼的场景感染着车上每一个人。王凌率先唱起了歌:“我是公社小社员啦……”牛跟道狠了劲猛拍王凌肥厚的后背:“老掉牙的歌,唱啥唱!唱新的。”王凌说:“就会这一首歌,小学时学的。高兴嘛,大家都唱吧。”

车到了西山乡街头,眼前的变化让刘扬的心情更加振奋,他叫车停下来。一个月以前的脏乱不见了,不正规的“十”字也不见了,眼前是一个街心公园,开着几种叫不上名的硕大的山野花,还有几株高大的落叶松、冷杉。

“什么时候建成的?”刘扬问牛跟道。“半月前。”牛跟道回答。“小城镇建设,该有点样子么。”牛跟道接着说,“果品市场也建成了,全是农民投资。”牛跟道走在前面,向商铺北边走去。

果然在集贸市场的北边出现了一个宽大的市场,早熟的梨正在交易。刘扬用特别感激的眼神看着牛跟道,点了几下头:“牛市长,市委感谢你,短短三十来天,你就解决了一个多年来没有解决的大问题,还是农民投资,应该给你嘉奖。”田野也是称赞不已。“应该批评王凌,作为代理书记,你怎么不知道?”刘扬说。“不能批我,我也参与了,我还得罪了西山的书记和乡长呢。我把这两个人骂了好几次,见一次骂一次,这两个人现在都不敢见我。”王凌为自己辩护。“是这样吗?”刘扬问牛跟道。“是这样,王书记和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下了死命令,说:建一个街心公园,乡政府从办公经费里解决,区上不给一分钱;果品市场在一个月内建起来,你们自己跑资金,区上还是不投钱,两件事弄不成,就地撤职。”刘扬笑了:“我冤枉了你?”王凌点头:“有一点,不过我不生气,我没有给你汇报嘛。”他们边走边说。“投资了多少钱?”田野问。“二百万。”牛跟道说。“这里原来是河滩,农民义务投工投劳,把河水切到北岸,修了河堤,又征用了十亩地。”“地价多少?”刘扬问。“入股分红。”牛跟道说。“这个办法好。农民最多的股份有多少?”“六十万,村上的支书,他几年卖苹果得了近百万。他本来想几个人弄,也设想了好几年了,但手续一直批不下来,肠梗阻就在我们的市建设局和规划局,不给批。我们得知情况后,没有再问他们,就动手搞了。开工的第三天,市区两级建设和规划部门的头头就来了,兴师问罪来的,我不在现场,农民群众就给围了起来,说抓人吧。这伙人还真行,给公安局打电话,要求出警。警察也来了,我也就来了。两个单位的负责人还对我说手续没办,不能建的。我就问了:是你们没有办,还是我们没有办?人家说我们没有批,下面就不能建。我说你们为什么没有批?对方说整个西山镇还没有规划,市场就不能建。我不想再费口舌,就说找刘书记去吧,小河区的两个一把手都停职了,你们想继续当官就去市委书记那里要说法吧,我没有工夫跟你们瞎扯淡。”“警察没有抓你?”刘扬笑着问。“哪敢么?我是市委常委、副市长啊!我也说了,我说你们赶紧走,不走的话我请刘书记来,刘书记一来,你们的官帽就落地了。这伙人眼睛里喷着火但也没有办法,悻悻走了。市场也就建成了。”

“市场占地一百二十亩,建有三十间气调库,村上的书记是最大的股东,也就毫无疑问是董事长,请了党校的老师搞了公司的章程,建立了董事会和监事会,同时还成立了果农协会。现在来这里采购果品的商人,不直接跟果农打交道,而是同果农协会商谈,协会负责果品质量,协商定价,商贩不得压价压秤。村办公室还建立了一个信息中心,及时了解全国市场行情,随时调价,及时发布信息,最大限度地增加了果农的收入。”牛跟道向大家介绍了市场的基本情况。“多好的事,多少年就不管么!你看这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市场建起来了,交通安全问题解决了,果品的出路更宽了,果农的收入更高了,还没有要政府的一分钱。新思维、新天地,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见报,好多人不知道。”刘扬说。“跟你学的,这是工作,没必要拿出去说。”牛跟道答复刘扬说。

时近中午,牛跟道说在街上的餐馆吃饭吧,叫西山乡书记和乡长及村上的干部来,我们见见面,给这些同志美言几句,鼓鼓劲,叫他们着手下一步的果品深加工的事。刘扬说就不干扰人家的工作了,吃饭倒可以,我请客。

刚要出市场门口,一群年轻人风风火火来了。牛跟道压低声音说:“他们来了。”书记、乡长、村书记、村主任,十几个人小跑着朝市场走来。牛跟道一一介绍,西山乡书记双手握住刘扬的手,乡长握住田野的手,说什么也要在街上吃饭,刘扬看田野,说:“田市长是老哥,你说吃就吃吧,我们每一个人可要付费,街心公园就是乡政府从口粮里省出来的呢。”田野说:“吃吧,这么好的事,我们都高兴,今天就大吃二喝,不要你们掏腰包,我一市之长请大家。”

说说笑笑,到了一家川菜馆,装潢还讲究,挺干净,差不多坐了四桌。刘扬说:“先掏腰包,谁的钱多谁请客。”乡上书记双手合十,怯怯地说:“刘书记,给个面子么,三万多人的一个乡,能迎来这么多市上的领导,我不知该说怎样感激的话才能表达我的心情。我在这里当乡长、当书记六年了,这是第一次面对面见市上领导,我请了不行吗?这市场我跑了六年,没有牛市长,没有王书记,这市场影都没有。我们的农民各卖各的,人家压价压秤,西安市卖四块钱一斤的桃子,我们给人家两毛钱总过(一次性卖断),还要折秤。现在就没有这事了,我们可以从网上销售,价钱翻了几倍,今年有的农户仅果子要卖几十万呢。”

刘扬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一把钱,整捆的,一万元。他说:“我的好兄弟,你掏钱可以,你把这点钱收下,分给在座的乡上的村上的干部,叫他们给自己的家人买一件好衣服穿,行不行?”

书记没话说了。“我是从企业来的,我现在的工资不高,但绝对是你的两倍,你请什么客?今天在座的除了你们这一拨人,都是厅局级大员,是歧北市的最高级干部,你说,是大干部请小干部吃饭,还是小干部请大干部吃饭更合乎情理?”刘扬说,“如果在你家里,你请吧,今天我来请。你们听王书记、牛市长的话,支持他们俩的工作,把市场建成了,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市委、市政府感谢你们!别的不说了,我们还要到梅林林场去,跟林场场长讨论在林区发展畜牧业的事,赶快吃饭吧。”

乡长书记面露难色,又不好再说话,就坐在了门口一桌,准备招呼领导。刘扬看了一眼,说:“坐我这一桌,还有果品市场的董事长,我要给你们敬酒。”

正宗的川菜,十来个市上干部吃得津津有味。刘扬付钱时,一口四川话的老板娘出来了,说免费,说她在歧北已有四个连锁店,生意兴隆,今天在这里招待市委书记、市长,三生有幸。她听说了,歧北来了一位新的书记,时间不长,撂倒的贪官已经不少,老百姓交口称赞,她想有这样的领导,歧北往后的发展更快更好,因此今天不收钱,要付饭钱,就从她身上踩过去。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刘扬问:“你对市上的工作有什么要求,讲出来,我们认真办理。”老板娘说:“在歧北的外省人不少,孩子上学难,市领导能不能过问一下,出台一个办法也行,多交钱也行,就是不要拒绝。”刘扬问:“你的孩子多大?上几年级?”对方说:“我的孩子已经上大学了,我说的是所有外地人的孩子上学难的事。”刘扬有些感动,说:“我回到市上马上解决。”

半个小时后,刘扬到了梅林林场场部,场长包森林早已等在门口。“刘书记,菜都凉透了!”包森林满脸的谦恭和卑微。“吃过了,咱们到深林里去,到养殖业发展得比较好的村子去。”刘扬说。“这么急?”“十万火急。”刘扬笑了。

许多人已是第二次见面了,包森林一一问候。林场的越野车前面开路,向绿色压迫人的心境和眼神的地方驰去。刘扬叫司机开慢点,因为他发现了这里跟小牛一般大小的猪,在路边的树荫下乘凉,那个肥大,真够把人吓一跳的。刘扬去过西部几个城市的养猪场,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猪。那些在养殖场的猪好像也没有这么好看,有光泽。他大声问:“这里的猪似乎跟养殖场的不一样?”没有人回应,其他人可能没有发现这些不同之处。“你们看这些猪的毛色,与养殖场的不一样。”司机终于说话了,“就是不一样,这里的猪吃的是杂食,都是最新鲜的,大多是路边田埂上的野菜,带露水的野菜,没有污染,再加上足够量的运动、水和阳光,就是最健康的猪了。这里的猪肉要比养殖场吃残汤剩饭的猪肉好得多,也没有病变。鸡也是一个道理,人家的鸡是散养的,吃粮食,吃虫草,甚至于吃石子,大量的奔跑,天然的纯净水,充足的阳光照射,体质好,毛色顺,又肥又大,而城里圈养鸡就明显不行,像病鸡一样。”刘扬觉得司机说得有道理。

这里的村庄也不错,新房多,红砖白墙,还有小二层,房顶上有太阳能热水器,院子里有太阳灶,小屋脊上家家户户的卫星接收器。看样子,这里农民的生活整体上要比城市下岗职工还好一些。

“牛市长,这里你来过吗?”刘扬问。“来过。”牛跟道回答。“这里农民的生活怎么样?”“还不错,家家户户有几万元的存款,多的几十万。不足的地方就是蔬菜少了一些,自己种的吃半年,从集市买农民就有些舍不得花钱。不过他们都很满足,老人千谢党恩万谢党恩,三四十岁的年轻人都在想方设法增加收入,并且空前地重视教育。原来这里的学生长大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出苦力搞副业,现在不同了,有大学生了。”

车由比较窄小的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山也由高耸入云变成馒头状,直线的陡峭没有了,出现了柔美的曲线,碧黛青绿没有了,呈现在眼前的是闪动着粼粼光芒的草绿,金水河幽静地漫过草地。如果不是要了解养殖业的情况,刘扬真想光着脚板逆河溯源而上。“有谁想下去浇水?除了田市长、牛市长,你们都下车吧,在这河水里洗一洗吧。”刘扬说。没有人下车,书记、市长不下车,要去工作,谁还好意思下车去玩!没有人下车,刘扬看着田野笑:“下车吧!我说带大家来玩的,现在又谈上了工作,我检讨。平时没有节假日,今天下午咱们玩半天吧。”田野笑逐颜开:“就等你这句话了。同志们下车吧,玩吧。”十多位都在四十岁以上的壮年人像小孩子一样争先恐后往车下挤,你推我,我推你,骂骂咧咧,吵吵嚷嚷。王凌说:“谁再闹我就要放个屁,臭死你。”“不行,大家在工作上都太压抑,现在放松一下,撒一把野,你这个纪律神就把眼闭上吧。”牛跟道拍了一下王凌的方形脑袋。“我先臭死你个牛跟道!”两个人闹成了一团。

一般的河水下面是沙地,这条河怎么没有河床,下面是一尺多长的青草呢?没有人知道。包森林折了回来,说各位领导在这里玩水呢。刘扬问:“这河怎么回事?下面没有沙,而是草。”包森林说:“这就是人家的聪明能干。本来是沙石,这里的人在沙上面填了草,就是这个样子。河水本来不大,都是从林里流出来的,清爽得很。”

洗脸的,洗手的,还有跑到上游洗脚的。没有了上下尊卑,全都是人,人格平等的自然人。刘扬把水撩到杨哲的脸上,牛跟道掬了水汆进刘扬的脊背上,好不热闹。

远处传来了牛铃铛声,还伴有山歌唱腔:“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牛童,隔河望着你,夜里想着你。”竟然是个女人的歌声。城市人自然对这情景非常感兴趣,一个个站起来辨别方向。又听见了牛的叫声,越来越近。不大工夫,一群五六十头牛的队伍款款而来,有黄牛,有犏牛,赶牛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戴着一顶雪白的草帽,穿着一套红白相间的运动服,身后跟着两只气势汹汹的土狗。

“你把牛往哪里赶?”包森林走上前去发问。“往你大(爸爸)的额路上(额头)。没有赶到你家林子里,看你管得多不多!”中年妇人狠狠剜了包森林一眼,从一群男人的注目中趾高气扬地走过。包森林赶了几步,被两只黑狗呼住了,狗停下了脚步,从鼻腔里呼出了声音,看样子如果包森林再不收住步子,它俩就要下口了。

又一拨过来了,这一群有牛有骡子有马,也有狗,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三个人有说有笑赶着牲口向北边的一个沟里去了。所有人都注目凝视——除了牛跟道。牛跟道在洗脸,一遍又一遍地洗,完了洗胳膊肘儿,摆了毛巾擦脖颈、胸脯,一副到乡下来享受生活的样子。刘扬发现了牛跟道的不在乎,看了一眼包森林,一脚将牛跟道踹进河水里。牛跟道抬起身来把刘扬拽进河里,按下刘扬的头,让刘扬的面部经受河水的洗礼。“哎呀,你怎么能这样糟蹋刘书记!”宣传部长大声叫起来。“这里没有书记,只有爷们,刘扬哪里享受过这么好的水的洗礼?这水含有多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不信你洗过两个小时后摸一摸,皮肤将光滑细腻,弹性大增。你没有看见我这一阵子在洗脸吗?”牛跟道振振有词。

刘扬干脆坐进了河水里,对包森林说:“你为啥不下水?”包森林脸上有点窘态,说:“我天天跟这河水打交道,没啥好洗的。”“刚才这几个农民好像对你有意见,他们赶着牲口上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不待包森林回答,牛跟道抢先说:“放牲口去了,向北那个沟里进去,就是一片看不到边的草地,是一块小草原——不是小草原,包场长的林地也在那里,附近几个村子的牲口下午都在那里。”“你知道的这么多?”刘扬说。“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来过,知道了这里的情况。”“去看看!”刘扬说。

刘扬和牛跟道换一套背心和短裤,上了车,向北的沟里开去。

山里的中午是清凉的,尽管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但不觉得闷热,山风携着花香、草香和正在成熟的麦香,阵阵袭来,让人沉醉,又让人精神倍增。这与城市中午那种扑烘烘的夹杂了恶臭的热浪形成鲜明对比。脚下是细小的花朵,绚丽多姿,五彩纷呈,蓝天是那种清爽的悠然自得的蓝色,没有一丝杂质,离人不近也不远,没有白云彩,间或有鸟的叫声飘过来,显得这人间天堂的幽静。衬托这幽静的还有响彻沟壑的虫鸣,下午两点多钟的虫鸣虽然没有正午时强悍,但还是给城市人上了一课,不知多少种昆虫的鸣叫一旦联合起来,就有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刘扬这伙人已经下车徒步前行,因为眼前已经有牲口在草地上吃草。往里走,牲口更多。确确实实是一个小草原,看不到边的平坦的碧绿草场。与草地极不和谐的是不少白色的水泥杆子插在那里,连接水泥杆子的铁丝被人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牛市长?”刘扬问牛跟道。牛跟道让包森林回答书记的提问。包森林说:“林场已经把这里规划成了白皮松的繁育基地,但被这里的几个村干部带领几千农民阻止了,我们几百根水泥杆子当天就被抬到一个河堤上搭了便桥了。”“这草地是谁家的?林场的,还是村子里?”刘扬问。包森林说:“区政府发文批准了的。”牛跟道接了话茬,生硬地说:“官僚主义害死人。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后果不堪设想,弄不好会出人命的。”牛跟道提高了声音对大家说:“我们还没有看到这里的农民朋友的富裕生活,看到了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感到非常高兴和振奋,这里的群众早已过上了小康生活,早在十年前他们就普及了家庭影院,一般家庭的存款都在三万元以上,而这一切都得益于养殖业的发展,尽管是散养,很粗放很原始的一种放养,但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农民来说,这是命根子。据老人们说,旧社会这里有财主——大家注意,不是地主,是财主,财主不但有地,还有成千头牲口几万只羊,厅堂里的太师椅上铺着豹子皮。那么多的牲口没有把林毁掉,林就在家门口,家家户户烧木材,烧不尽,原因在哪里?就在养护上。老人们说,他们不砍柴,腐朽了的树枝烧不完,新的又长上来了,越来越密,林越来越大。不得已砍掉一些,给牲口腾出草场的同时,还能卖一些钱回来。我到林场的林子里看了,松树的枯枝很多,而你们林场不让农民烧柴,有些多余的树枝是要砍掉的,砍掉了就加快树木的成长,而你们不砍,也不让农民砍,我真不知道你这个场长是怎么想的。”牛跟道喝进一口水,继续说,“我听说你们林场和村民的关系现在特别紧张,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农民对你们意见非常大,根源还是在你们林场方面。你把人家的耕地圈进了你的林区,说啥东西都是国家的,两亩薄地算什么?我不知道你真是个法盲还是有意欺侮农民。在特殊时期,任何东西都是国家的,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看看中央的政策,‘三农’问题是第一位的,工业都在后面,你的林业就是天字一号,你想占到哪里就到哪里,你这叫无法无天。耕地占了,大量的牧场栽成松树林,你是发了财,一年进来几十万,你知道钱的重要性,那么我们的农民兄弟呢?一个牲口进了林区——本来就是人家原来的牧区,处罚六十元,谁给你的权力?随意殴打农民,还说什么这是轻的,本可以抓人的。包场长你问问你的前任的前任吧,人家跟这里的群众是什么关系?鱼水关系,那个时候的林场工人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那还是生活困难时期,现在你是有钱了,而这里的农民把你当狼看待,你还心理不平衡,你有啥不平衡的?”

牛跟道对大伙说:“政府没有投一分钱,这里的村庄建设得非常漂亮,是新农村建设的样板,比那些我们投了钱的还要好,大家过会儿看一看。”刘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要说话。牛跟道停了下来。

“既然是样板,你为何不给我们说一说?”牛跟道说:“我是出于保护这些村庄,不要叫前来学习的官老爷们给吃垮了。”没想到牛跟道是这个态度,“我们向外面的学习还少吗?我参与的对外学习大概持续了十多年了,每一次组织一支县区委书记、县区长、乡镇长及政府各部门的头脑浩浩荡荡去学习取经,累计花掉的钱恐怕几百万了吧,结果呢?还是自己的一套,老牛拉破车。假如这些村的情况上了电视,上了报纸,那些以学习之名行旅游之实的领导干部会络绎不绝的。因此,我还是坚持认为,让人家自己好好发展,以后有适合他们的项目给一些,把这个地方建设成为我们歧北市的后花园。”

刘扬看田野。田野说:“我赞成老牛的观点,也支持他的工作,包森林同志的工作一分为二地看,有成绩,也有问题,我建议换个地方。小河区林业局局长的位置不是空着么,让他当这个局长,把全区的林业建设抓起来,就像你侵占这里的耕地一样地狠,把全区所有能绿化的地方全部绿化了,用三年左右的时间实现绿色小河绿色歧北市区的任务。包场长,有没有这个信心?”包森林笑了,没有直接回答。“我同意。”刘扬说,“当了小河区的林业局局长,就不能再侵占人家的耕地了,我们在春夏秋三季能看到满眼的绿色就行了,先生态效益、社会效益,再经济效益,好不好?”包森林点头。“推荐一个跟你一样抓工作的年轻人,但不能像你一样不讲政策,不讲法律,不顾人情。”刘扬说,“让农民群众共同参与林业建设,让林业和农牧业协调发展。”

“比如这松树上结的松籽,让农民去采,你们收购,农民跟你们一样爱惜树木,不会把树弄坏,原来我听说就是这样的。你们不让农民得利,自己雇工采摘,结果是树头树枝一齐被砍掉,成长了十来年的松树就给毁掉了,钱收了一点,而一棵树的钱没了,这笔账你算过吗?”牛跟道说,“比如枯枝败叶,你让那些闲人去砍,砍掉的结果是两好,农民有了硬柴,你们的树快速成林。不要担心农民会怎么样,问题是我们的心理不怎么样。你当了林业局局长一定要好好学习党的基本理论,好好钻研一下群众路线的深刻含义,弄明白什么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尤其是一切依靠群众这句话,是何等的重要。”

一个站在草地上召开的会议结束了,上车。车在草地上、在整个牧区转了一圈,群情振奋,兴高采烈,刘扬给牛跟道一包烟——中南海:“感谢你,你为我们歧北市发现了一个后花园。到村子里去。”牛跟道不慌不忙地把香烟放进自己的皮包里,刘扬又拿出一包给大家分发。王凌大喝一声:“老牛,把‘中南海’拿出来,你斗胆一个人独吞了!”牛跟道睁大眼睛问道:“你说什么?把中南海拿出来,中南海在哪里?在北京呀我的哥哥,那是中央首长住的地方,我怎么给你拿得出来!你要干什么?”王凌一拳砸在牛跟道后背上:“少胡搅蛮缠,这包烟你一个人不能独吞了。”牛跟道哎哟了一声,说:“那天在一个叫丰裕的村子的后山梁上,刘书记差点把我吃了,我吓得都尿裤子了,你还死着脸火上浇油,今天反过来想吸这么高档的烟,做梦去吧。”“刘书记是初来乍到,如果你老家伙遇了我,我当场就把你给撤了。”王凌一只手还在牛跟道的皮包上纠缠。“你肯定会把我毙了。”牛跟道不依不饶。刘扬给王凌一包。王凌收了手,笑着说:“人有时候还是要脸皮厚一点,我知道我这样拾掇牛跟道,刘书记会给我一包,果不其然嘛。谢谢你啊刘书记,今晚上我家吃晚饭,我亲自给你包饺子。”“就你那熊掌,还能包饺子?”杨哲来了一句。“那就上你家去。”王凌说。“刘书记又没有给我‘中南海’!”“你女人一个,见烟叶味就呛得不行,要烟干啥?”牛跟道说。“我不会给我的女部下吗?”杨哲说。“啊——?你还有女部下?是谁?”王凌粗声粗气地叫起来,刘扬田野也笑了起来,看杨哲说什么。“一个比王昭君还美的女人,说来你们都羡慕死了。”杨哲继续卖关子。“谁?说出来我把这烟给你,我咋没有发现我们市委大院有比王昭君还美的女人。”王凌认真起来。“给来我就说。”杨哲伸出手去。王凌把烟悬空:“说吧,说了这嘴肉就掉进你这只老狐狸的肚子里了。”“我老婆,拿来吧。”杨哲去夺烟,王凌闪开了。一车人乐了,牛跟道喝进去的纯净水喷洒到了刘扬的脖子上。“还王昭君呢,赛貂蝉吧。”向来文雅的田野在杨哲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刘扬由笑转向阴郁,他想起检察长给他引荐的那个女人。

这是隶属于西山乡的一个行政村,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都是小二层的二分五的标准独院,白墙红瓦,十分整齐。村委会是一个宽敞的大院,三面平房,办公室只有一栋房,其他两面村支书和村主任占用着,分别用做兽医药店和卫生站。村支书是一个兽医,三十多岁,村主任过了花甲之年,是位老中医。两个人住在这里,有病看病,有事做事。这两个人还不拿报酬。当刘扬自报家门并介绍了几个人时,两个村干部几乎不相信这一群男人是歧北市的政要,原因是这荒山野岭从来没有地级干部来过,区上的干部也没有来过,只是前些日子来了牛跟道,当时牛跟道只说自己是歧北市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并没有说他是副市长,在村支书家里吃了饭后硬要付饭钱,被当家的妇人骂了一通。刘扬、田野、杨哲、王凌、牛跟道等在村委会院子里的树荫下落座,村支书没有给每一个人倒水,端上来几盘夏熟的苹果梨。支书说:“这是绿色果子,没有喷洒农药,比水解渴。”他们俩不汇报工作,而是人家问什么答复什么。这个村庄接近二百户人家,一千四百多人口,平均每个家庭饲养十六头牲口,五十多只鸡,四头猪,加上菜籽、胡麻、黄豆、洋芋等经济作物,户均年收入在两万元左右,这笔收入不包括小麦、玉米等粮食和小青年在外的打工收入。谈到村里的房屋建设,支书说:“我们农村建房讲究字向,按照我们所处的方位,建北房最好,而小二层眼下最时新,就这样了。”刘扬问能不能发展规模养殖业,对方的回答是不能。村主任说:“地方太小,已经饱和了,山前岭后十来个村庄,几千头大牲口,能够用的草场就那么三处,林场还每天来驱赶,在啥地方能建规模养殖场?你们看,林场场长就在这里,叫他说,我们的牲口过几年恐怕只有在天上的云彩里去放牧。”支书说:“发展养殖场现在提倡的是圈养,我对这个说法持不同意见。牲口要成长得快,必须有足够的活动量,有好的草料和水分,关起来就长不好。这跟人是一个道理,好人不能关,关起来的是犯人。你们看城里养殖场的猪,那就不如我们这里的猪,同样的饲料,我们这里的猪长得更快,体重更大,肉质好得多。你们可能在庄里看到了,我们这里有三尺高的当年猪,城里哪有?”刘扬说:“这位包场长我们准备提拔一下,当小河区的林业局局长,下一任将不再刁难你们,要把侵占了的耕地和牧区退回来,你们想不想建养殖场?”村主任说:“这是自发的,政策好了,不用上面要求,下面也就干起来了,如果干扰太多,啥都弄不成。这个林场跨四个乡镇,林区林缘区的农民这几年都不好过,原因是没有地方放牲口,到处是林,并且一旦造林,就给用水泥杆子铁丝网围了,我们的牲口避雨、乘凉都没有地方去。我们多少代人在这里生活,谁不清楚牲口咋样养,林咋样护?牲口不吃树,树叶都不吃,这么丰盛的草,牲口吃最嫩的草尖都吃不过来呢,啃啥树呢!你们看到前面三十里那地方,人家村上的松树林没有围铁丝,长得比林场的还好,牲口也放着,没见着牲口把树吃了吧。我们这一带只要一个政策,就是农林牧不要打架,养殖场就是雨后春笋,用不了几年,全发展起来了。既然市领导这么远来了,我们只提一个要求,严格按政策办事,不要林场说的就是国家的政策,我们村上的利益是荒草就行了。”

田野立即表态:“没问题,以后林场找你们麻烦,在你们这里为所欲为,你们不用跑,只写一个材料给政府,或者打电话到市委市政府,我们立马解决。”刘扬看牛跟道说:“牛市长,你掌握的那几个亿不想在这么好的村子做点什么吗?”

支书和主任看到刘扬称这个胡子拉碴的来过村里的男人是牛市长时笑了起来,支书抢先说:“上一次来说他是市政府的一名小干部,今天竟然是牛市长,你这市长太没架子了,跟我们乡上那戴墨镜出口就骂人的计生专干、农机专干、文化专干差远了。那些人喝不醉不走,吃不上土鸡不走,你吃了两碗面条还要付钱,唉……”牛跟道没有笑,说:“我手里有一些发展农业的项目资金,你们说要多少吧,干什么的,我回去就拨付。”“暂时不要,要的时候找你。”两个村领导几乎是异口同声。“真不缺钱?”田野问道,王凌也这么问。“给政策吧,允许我们把林里的枯枝拿回家当柴烧而不被罚款,允许我们把腐烂了的松针拉回家烧炕,允许我们的牲口到大树林里去遮阳避雨,同时允许我们把自己务操起来的根雕拿进城去卖。我们可以保证,没有一个村民偷盗林场的树木,没有一个村民破坏林木,也用不了几年,我们村里就有养几百头牲口的农户;另外,如果在我们村子发现了破坏林业的人,我们村干部一并受罚。”

“那就这样吧,给你们村上三十万,十万给学校,改善老师的办公条件,每位老师一台电脑,余下的二十万购进一批好点的黄牛、牦牛种牛和种猪,带动这里所有的养殖户向家庭规模经营化方向发展。”刘扬问田野和牛跟道。田野、牛跟道点头同意。“你们要求的政策,明后天小河区政府给你们。我作为市委书记,今天表个态,以后梅林林场的发展,必须跟这四个乡镇林区林缘区的‘三农’紧密结合起来,服从、服务于农业和农村经济的发展,不能再一意孤行了。”刘扬转向张勇,“这是你的一件小事,你就当做一件大事来做,做好,让这里的群众不再有怨言。”张勇说保证完成任务。

刘扬一行走访了一些农户,非常高兴,最后来到学校,看到非常整洁的风景如画的校园和安心于教学的老师,又有些感动——所有人都感动,没有向上面要一分钱,全部集资,把学校建设得如此漂亮。三层楼的教室,窗明几净,两层楼的老师宿舍和办公室,太阳能热水洗澡,太阳灶开水做饭,冬天烧炭火取暖。七位老师没有城市教师的那种钻钱眼意识,没有不平衡心理,都说很知足,原来一个月的工资只能养活一个人,现在一个月的收入能籴三千斤小麦,养活一家人,不好好教孩子就对不住党对不住政府的一片好心。而在歧北市区,能够听到的是教师对待遇的不满,对社会的不满,对政府和学生家长的指责。同在一片蓝天下,心境和操守竟然是如此的不同。当老师们听说刘书记、田市长给他们每人一台电脑时,两位年长的涌出了泪水。

刘扬准备上车时,支书和主任问道:“你们还要到哪里去?”刘扬说回市里。老主任把自己的身板靠在车门上,说:“不行,你们得吃了饭再走。我们北岸峪出过财主,也出过公社书记,但没有来过‘州官’,今天来了这么多好心的领导,把我们做梦都想解决的林农矛盾化解了,还给我们三十万元,给我们新品种的种牛、种猪,还要我们发展家庭养殖场,这么多好事,咋能就这样走了,不行!吃好菜,我们农民人不会做,吃面食,你们城里人不是对手,你们吃了再走。”刘扬看田野,田野不吭声。王凌说:“吃吧,老哥和这位兄弟这么一片心意,我们走不了啦。”杨哲也主张留下来。刘扬和田野尊重大家的意见,就去了村支书家里。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五张圆桌,十来个青年男女早就等待在这里,一个扶一个。安排就绪,四碟山野菜上来了,荞麦面煎饼上来了,宽粉上来了,干菌炖土鸡上来了,自酿的烧酒盛在高脚杯里,说说笑笑,一派其乐无穷的田园农家生活场景。刘扬没有了笑容,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此地如此美好,而整个歧北市的广大农村呢?一个好的带头人,一个好的班子,就能够让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变得这样好,这跟他工作了二十余年的工厂是一样的,而同一个地级市,其他地方为什么会是另一番情形呢?

出村时已经月上树梢,村子里的灯光挡不住月亮的清辉,不比城市的夜晚;城市的夜晚没有这么清纯,没有这么寂静,鸟的啼叫就在身边,还有昆虫的吟唱,加上压得很低的河水的声音,让人心情无比地舒畅起来。刘扬把这种感受堵在了胸口,一个人独自享受,他想其他人未必不是这种心情,因为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看车窗外的景色,谛听这美好的自然界的和弦乐。车窗开着,缕缕馨凉的风吹进来,如水一般,这水倒不是让人清醒,而是让人沉沉地睡去。司机也许知道领导们的心思,车开得很慢,让饱受工业废气侵害的领导同志在这天然氧吧多走一段时间吧。

车到西山镇,刘扬给汪江涛打电话,让他在三天内拿出一个无条件接纳外地来歧北的务工人员子女上学的方案,刘扬说:“你可以向政府要钱,可以在假期里新建校舍,也可以新建小学和初中,但必须保证所有的外地适龄孩子按时入学,并且要享受市民待遇,跟地段内的学生一样低学费上学,不得收取任何附加费。”汪江涛在那边说,他有一个初步的打算,但教育局目前只有他和张永生两个局长,能不能再增加人手?刘扬说:“眼下不可能,国务院只有一位总理、四位副总理,整个中央政府的工作不是也卓有成效吗?你就把科长当副局长用吧,即使下一步提拔副局长,也是在全市教育系统选拔,不会再把外行和庸碌之辈安排到教育局。三天后,我到教育局看方案。”

刘扬的电话引起了大家的谈话。牛跟道问田野:“田市长,你今天到这个相当偏远的小山村,有何感触?”田野说:“我是在城里长大、在城里混迹了几十年的人,来到这种地方本身就很新鲜,联系到自身的工作,我深刻地认识到了基层干部的极端重要性,他们的作用对一个村庄的发展是决定性因素,乡镇也是同一个道理,现在的问题在哪里?就在我们的考核上。年年考核,工作考核,组织考核,形式大于实质,浩浩荡荡、气势汹汹下来,吃好喝好玩好汇报好,走的时候进贡好,你好我好大家好,万事大吉。选人的时候可以出现偏差,但工作考核应该有个导向作用,就是把那些不干事的干部拿掉。”“三农的重担现在在我身上,但我没有人事权,以后遇到不干事的当权者,我怎么办?”牛跟道说。“先停职,再按组织程序免职。我们缺资金、缺项目,但不缺人才,只要想着用人,就有人才脱颖而出。”田野说。“这样吧,我们现在要建立一种责任制,政府系统的干部出了问题,政府首脑要承担相应的责任;组织部考察任命的干部,在任命之前就有问题的,组织部长要承担责任。这样,可以改变目前把当官作为显示身价和贪图享受的主要途径的状况。”“我同意。”刘扬说,“田市长你回去后马上搞出一个东西来,市委这边由杨书记亲自组织起草。每年的工作考核要搞,但必须认真组织,扎扎实实地进行,可以请一些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参与,可以进行县区间的交流考核,考核之后再进行抽样复核。只要考核工作实事求是,客观公正,下面就不敢糊弄。基于考核,提拔、选拔干部严格按照工作成绩和贡献大小,就会形成干事创业的社会环境和清明的政治环境,这个地方就有希望。”刘扬转头对张勇说,“小河区以后的事情,我们不问出事者,就拿你是问。农业、工业、现代服务业、教育、城建,都要走在全市的前列。”张勇笑,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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