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只是不忍心。明燎又道:“若是他还在,定要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屁话。其实这些不过空谈。人家不信轮回,不盼来世,只争朝夕。”“……”“生时厮守不弃,死后同归尘泥,如此才称得上痛快淋漓。”他含笑轻叹,“小烛罗,不用再劝我,也不必再劝姬无月。我为情,他为愧。明日一战,无论如何,我与他都会为你奋战到底,至死休矣。”我默然,盯着空玉杯发呆。就这般熬到后半夜,酒意发酵,我眼皮渐而沉重,没折腾两下,便似黏在一起,怎么都不舍得分开。千年过去,我终于在赴死前,久违地梦见义父。这大抵是个仲春时节。庭院绿柳,燕子穿帘。我翻阅杂记,得知干桑素有‘葳蕤生光,月照花林’之称,很是好奇,故而缠着义父带我离开玄丹,去九疆各地游历,见见世间。微风和煦,拨弄棠花枝头,落下似雪的花雨。我使劲浑身解数,攀树折下一截最艳的花枝,想赠予义父。却见他背倚树干,望着手心的棠花瓣出神。出言唤他不听,我只得扯住他衣袖,使劲摇晃。义父这才回神,笑着看向我:“怎么了?”我递花枝给他,瓮声问:“义父在想谁?”他蹲下身,反手将花枝别入我耳后,轻轻摇头:“昨日之日不可留。我谁也没想,谁也没等。”“昨日之日不可留,这是何意?”“意思是……凡行事前,种种得失取舍,需思量周全。纵你有通天之能,有些过错一旦犯下,便永远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我眼睛滴溜一转:“听不懂。”他抚摸我头顶:“与其让你听懂,不若说义父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个道理。如今这样也无不好,义父定会竭尽全力护住你。”这话我不爱听,使劲拍起胸脯:“竹罗会快些长大,学些厉害本事,争取早日载入仙籍。到时候,就换我护着义父了!”“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已是长大了,义父很开心。”他垂下眼,神色晦暗不明,“但义父更希望,你可以永远不需要长大。懵懂无知,何尝不是种寻常的幸福?”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我歪头,神色纳闷:“义父?”他叹气,忽然倾身拥住我。这个拥抱也很莫名其妙。我有片刻的怔忪,待缓过神来,旋即反拥住他,像是拥住这广阔天地中,我唯一能切实抓住的、也是唯一愿为我停留的依靠。天幕晴好无云,微风乍起,一片雪白花瓣翩然回旋,恰落在我唇边,沁凉如冰。耳边传来轻声呢喃,听得不太真切。心口却不知何故,竟是轰鸣大作。我闭上眼,屏住呼吸,仔细分辨——他竟是在说:“义父爱你。”“很爱你。”我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仰面醉卧在明燎膝盖。天色仍未放亮,孤月高悬。原来只是场梦。明燎睡得香沉,乌黑发亮的狐耳钻出发间,颤颤巍巍地晃。我不欲打扰他,揉着因宿醉而胀痛难已的脑袋,缓缓坐起身。掌间微茫闪过,揽月枝赫然入目。错了……都错了。我将揽月枝贴在心口,轻声道:“义父,或许您才是对的。活在那个您为我构筑的梦中楼阁,无知追寻着永世不可得的梦想,虽有忧有虑,却是我这辈子来,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我有违您多年来的教诲,未能做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也未能……坚守本心。我轻信他人谗言,教邪念钻了空子,造下无数罪业。幸好您已看不见。不然定会痛心疾首,再不愿见到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昭华,对不起妖界子民,对不起我自己。”“可我……这些年来,我也只是真的、真的太想您了。”泪水滚落。揽月枝似有所感,突地凌空而起,嗡声长鸣,绕着我身畔不住打转。半晌,落在我脊背,轻拍三下。这些年来的委屈终于得以宣泄。我耸着肩,泣不成声。共此残烛光·其八长夜将尽,破晓时分。我身披黑金冕服,立于一峰寒岫高处,望着底下无数将士热切的双眼,险些快立不稳脚。明燎扶住我,传音入密道:“既已作出决断,便不要半途而废。那些将士亦有亲朋好友,定会理解你此番抉择。”但愿如此。我呼出胸口郁结浊气,负手在背:“诸位,现在妖界的安定,六界的稳固,是泡影,亦是虚妄。此行出战仙界,为的便是破而后立。”“天命谓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