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泓儿请她快过来劝劝公主时,便一脸的忧心忡忡。殿下白日里说出那番话,看似漫不经心,可七年的感情与经营,不是一口气,吹一吹便能散个干净。殿下又一口一个先太皇太后,可见真伤了心肺。“殿下,您的身子经不起大悲大伤,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求您多保重着自己些。”“嬷嬷,我并没伤心呀。”宣明珠听到宝鸦便露出微笑,迷离的饧目清醒几分,她当然该为宝鸦好好活着,能多赚得一日,多陪她一日也是好的。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满袖花瓣如雨飘洒在水面上,漾漾浮荡不知东西。撑臂想要站起,池塘对岸晦暗的夜色不期然撞入眼中,那片沉寂无边的黑,唤起她孤身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象。她突然觉得寒冷。宣明珠捞起见底的酒坛灌了一口,灼烈的旧年酒顺着喉管一线而下,才觉得暖些。“对了,避腐丸。”她想起了一直忽略的一件事,拿手背揉揉眼,孩童式的哝哝:“嬷嬷,多备些避腐丸好不好?我怕丑,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见母后,母后会伤心的。”崔嬷嬷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点头,“殿下说如何便如何,殿下快下来,奴婢求您了,那青石子上滑!”池塘对岸的昏暗夜色中,一道人影萧瑟而立。隔水看见那道摇摇坠坠的身影,他的心顷刻揪紧。“速速让开,长公主有何闪失,你可担待得起?”雪堂不为所动,声音刻板道:“园中自有暗卫保护殿下安全,没有梅驸马,殿下也快快活活长到了二十岁。驸马请回吧。”梅鹤庭蜷掌在身侧,白日里宣明珠闭门不见他,他闷头无绪,只得先回大理寺交接完手头公事,再急忙赶回来。不想却被阻在这处,磨舌了许久,亲卫就是不肯让他靠近琼影园半步。他听不见对岸在说什么,可是他看见宣明珠临池顾影,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形单影只,水月寂寥,哀莫大于无声。他从未见她如此过。她在他心中的印象,素来如温暖向阳的花木,冬日可爱的风骨,哪怕世上的灯火星光都幻灭,只要她看向他,那片明亮的目光便永不会息偃。然而此刻,盈盈一水间,那抹孱弱不胜衣的白,好似一个目光追寻不及,便会化影遁入水中,从此不见。他不知白天那番言论,是她出于误会吃醋,还是那日在乐坊里受的气尚未出,但万事说到底都有个根由,他为人夫君,不能撇下她不管。“雪堂姑娘,我放心不下她,”梅鹤庭风度依然,语气都不曾急怒半分,无人知晓他纻纱衣袖下的指尖泛白,“恳请让路。”雪堂面无表情,身如磐石挡在那里不动。殿下的预料果然不错,申时是署衙下值的时辰,梅大人真好定力,当着众人面前被休,还能淡定地继续回去上值。等到公事完了,再回来假惺惺示一番好,便以为能够挽回长公主的心了?看来他是全然没当真呐。可笑到了这时,他连公主真正的心结在何处都不清楚,他连公主就要……都不知道。他根本配不上公主的好。梦梅氏子,可还记得你的身份眼见着水池那头的女子身影不稳,梅鹤庭突然说了一句话。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却不由自己地浸红了。咬牙良久,她终于侧身让开道路。花枝碎月影,这个凉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后如何醉过去的,恍惚只觉冰冷的石头有了温度,身体仿佛轻盈地飘上云端。殿里的灯光亮了又熄。“为何不拦住?”迎宵现身不满地问。雪堂嘴唇嗫嚅了一下,什么都没说。那句话,她自己都不信的,说出来,恐怕迎宵会骂声“放屁”。可方才听着驸马无比恳切的语气,有一个须臾,她希望此言当真。“公主可弃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于毫厘。”宣明珠梦里回到十一岁的那个冬天。冷风不断灌入宏伟而空旷的大雄宝殿,飞檐下悬着岁月古老的铁马,声声嘲哳。诺大庙宇中,只有一个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头祈祷。时隔多年,膝盖与额头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记忆犹新,明知是假的,她还是没有起身。左右不会再失去什么,若能在梦里再见母后一面,她求之不得。不知磕了多少个头,忽听一个宫人喊道:“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的病好了!”宣明珠霍然站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宫。她兴高采烈地冲进翠微宫,眉梢的喜意还未散去,却发现母后的寝宫一个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