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寸沉下身子。“梅氏子,”宣明珠神色漠然,讥嘲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可还知道这是何处,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他说的,在先人寝宫不可胡来,他自己怎么会忘了呢?“殿下昨日之言,臣不赞同,不能算数——”宣明珠猝然一动,梅鹤庭溢出一声闷哼,眉心蹙紧。迫切地想做点什么,将脑海中女子决然投水的画面忘掉,想捉她的手代替那……梅鹤庭从不如此的,他历来自矜,从不会像这样方寸大乱。往常,每回都是宣明珠主动,只要她向他耳朵里吹一口气,或抱一抱他的腰,他便知她的暗示,任由她缠绵上来,顺理成章。内心涌出对自己纵情声色的谴责,身体却想堕落更深。“不管在何处……”他目光深沉压抑,藏不住的话顺着心罅流淌出来,“不管在何处,殿下都是我的妻。”宣明珠瞥他一眼,“真是酒喝多了,想吐。”那片身形灵巧地钻出他的禁锢,如瀑青丝洒落胸前,高喊:“迎宵进来!”梅鹤庭身心怅然有失,听见帘帐外响起步履声,急忙起身理好衣襟,微带狼狈。迎宵进来看见驸马在公主内寝,便是一怔。她沉眉质问:“大人如何进来了?”梅驸马对公主如何不去说,至少他的人品迎宵是信得过的,若非昨晚驸马向她再三保证,只想守着醉酒的殿下,自己睡在外阁间,迎宵断不会放他进来。宣明珠淡声道:“你与雪堂去慎刑司各领十杖,不必留在宫了,回府里去。”梅鹤庭道,“不是他等过错……”话未完,迎宵不领情地跪地认罚,面带惭色。处理完此事,宣明珠便向角殿的沐浴汤池去。一面吩咐宫人到御膳房,要几样清淡好克化的食物,送至钟毓宫,她与姨母同用早膳。殿门处,溶金般的光瀑洒在青阶和朱槛,是个宜诗宜酒的好天气。宣明珠抬起手背遮眼,透过指缝望着明媚春光,玉颊舒展,唇角莞然。身后脚步声靠近,面向朝阳的女子没回头,信口打个呵欠:“搬家的事要抓紧。大理寺快点卯了吧,大人公义,别为本宫误了大事。”“臣请了几日假。”梅鹤庭尽量忽略她生疏的语气,走到她身后,有些别扭,还是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专程,陪殿下的。”“哦,那大人好生在宫中逛一逛吧。”宣明珠听出他语气中的勉强,拖着长长的裙摆拐向湢室,仅留下一个青发白裳的背影。“毕竟以后的机会不多了。”梅鹤庭怔立在原地。在温热的泉汤中舒舒服服沐浴过,长公主殿下惬意地抻个懒腰,脸上泛出粉玉的光泽,一身清爽。裹了件宽裾广袖的白纻中单回到寝殿,梅鹤庭已经不在。宣明珠不关心是他自己离开的还是侍卫清出去的,坐在镜前,未饰宫妆,仅执螺黛淡扫了蛾眉,长发用一双扁金簪对挽,点上朱唇。梳妆过程中崔嬷嬷一直在旁盯着她。宣明珠对嬷嬷乖巧一笑,将沐浴前着人准备的一套大朱色斜衽胡服穿戴整齐。牛皮窄鞶带往腰枝一勒,笑颜纵使再温和,也添出几分飒爽英气。崔嬷嬷看见这副行头,“可要去上苑跑马?”“嬷嬷知我!”宣明珠夸张地挑起大拇哥,“如此天光,不可辜负嘛。”唇红齿白韶华面,宛如修仙画卷里清肌玉骨的少年仙君,连眉间一粒朱砂印,亦是现成的。崔嬷嬷仍旧板着脸孔:“好了?”宣明珠愈发卖乖,摇摇她的袖:“酒早就醒了。嬷嬷,昨夜都怪昭乐不好,吓着您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崔嬷嬷不怪她喝酒,她只心疼这孩子把什么伤心事都藏在心里,平日里嬉笑无事,一场大酒全给勾了出来。她担心了一夜,今早见到殿下目光清湛,笑意璨然,如同焕发新生。便知殿下这回是真的放下了。宣明珠点头向奶姆保证:“嬷嬷可放心。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殿门拐角的阴影里,听见这番对话的男人慢慢蜷起手掌。这句话,原是他从小到大的行事之则。他为人务实而重事功,不喜空想追忆无意义的事,失之交臂的不会再回念,已经确定的也不就此沉沦。在他心中,片刻不敢忘记老师的教诲,唯有双眼永远注视着高山景行,信近于义,恭近于礼,方能跬步千里慎始求终。现下倒被她用来,与他一刀两断。呵,他成了长公主的“往事”。梅鹤庭觉得这不对。宣明珠已成为他生命中的确定之事,他二人结发七载,情义交缠早已不可分割。再者,皇家婚姻也没有草率更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