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鸦却摇头,“不用啦。宝鸦乖,宝鸦懂,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不可以总陪着宝鸦玩,也想有自己玩儿的时间嘛。”耳听童言稚语,梅鹤庭喉咙愈发紧涩,“我家宝鸦最乖。”宝鸦得了夸奖,摇头晃脑很得意,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百宝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折叠的剪纸。朦朦月色之下,女童的目光里藏着数不尽的星星,“爹爹帮我送给娘亲好不好,告诉娘亲,宝鸦这几日可乖,就是,有丢丢想念娘亲了。”剪纸是桃花。梅鹤庭薄长的眼睑终于忍不住染红。酒“求殿下先同臣归家,行吗?”……等不及备车,梅鹤庭一路从公主府赶到宜春乐坊,素来端正的衣冠微微凌乱,袍角兜出的褶皱浸足清月冷晖。乐坊门前,有人早已守在牌楼下,专候着他不让进门。眉目乍被灯笼照亮,梅鹤庭幽沉的眸光暗隐,鼻梁两侧的阴影更为深重。开口喑然:“我来接公主回家。”堵在楼阁前头的青笠摇头道:“大人见谅。”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准此人入内,杨娘子也是这个意思,说他不是公主的良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梅鹤庭默了默,不与她作色为难,垂敛长睫,从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揩拭手指。“开门做生意,无这般道理,便是客人饮酒寻欢,姑娘没有拦的理由。”眼前这一幕,让青笠没由来忆起那日梅少卿验尸的情景。也是这等肃容威仪,也是这样漫不经心,让人无从揣测此人的心思。暗夜沉昧,青笠后背无端起了层寒栗。“哟。”突然响起一声浑不吝的口哨,言淮步履轻飘下楼来,满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气,手上还拎着一个未起泥封的酒坛。他懒歪歪靠在迎门的彩漆梁柱上,让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来人。梅鹤庭平静上前,“坊禁了,我来接公主回家。”言淮扬手将酒坛子抛过去。五斤装的坛子,梅鹤庭接在怀里,不明所以。“知道你们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们京都纨绔,小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各自玩儿各自的,谁也碍不着谁。——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成章,倒唬了我一跳。”“未应尽是霜雪姿,欲开时,未开时。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言淮负手努努下巴,语气平淡到极处,便显出邪肆:“不是想见人吗,喝。”梅鹤庭听见那半阙词,噤默半晌,抬手拍开泥封,仰头对着坛沿儿当街饮起酒来。洛阳少见的烈酒,宛如烧红的刀子,一口一刮喉,落腹灼肝肠。并非要争这口无聊的意气,是他要说明,无论他夫妻之间如何,都是他与宣明珠关起门来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所以无论对方给他什么刁难,他都接下。不等喝到一半,梅鹤庭的前襟便湿透,酒水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一线流下,没入襟领,又透出锦衣。言淮就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突然梅鹤庭一口呛住,弯腰猛咳起来。文人有擅饮酒者,他属于不好酒的那类,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还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挡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抵不过这一坛多。何况是烈酒。耳边响起一声嗤笑,梅鹤庭神情阴翳,用袖头抹了下颔,继续举坛莽饮。不乏有夜半寻欢的男子好奇望着这一幕,在旁窃窃私语。有说是兄弟反目的,有说是情敌争风的,倒比听伶人唱曲儿还津津有味些。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鹤庭头晕如斗,喉咙早已经没有感觉了。他身子不由晃了两晃,捏眉阖目,嗓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让路。”言淮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瞧着他。“阿姐为你改变了很多,你连喝酒都没为她学会。”一句话,把梅鹤庭的脚步钉在原地。胃中灼热的酒海连成燎原之势,一下接一下冲击他的神思,须臾想起许多事。他在家少有饮酒时,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饮,于是他便忘了,当年赴春闱初入洛阳城,曾有快马自身畔驰骋而过,掠起一片麝影香风。白衫书生皱眉借酒招躲避扬尘,那当垆的酒家却高声问:殿下可赏光饮一斗农家浑酒否?当时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张扬,连巷陌百姓都知晓,喝酒须以斗量?梅鹤庭竭力撑着最后一分清明,抬头望向乐坊二楼。那扇菱窗依稀灯光荧荧,人影俯仰交叠,似极欢乐。他不知宣明珠晓不晓得他在这里,或许知道的,却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