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这回没有夸大其词,钱厨子是真的要死了,他这样咋活?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活了!
出啥事了?这到底是出啥事了?咋就变成了这样?出趟门去闺女家吃个酒的工夫咋被人打成了这样?谁打的?郑家人呢?
赵素芬脑子一团乱,亲眼看见钱厨子的惨状和听别人嘴里说出来他要死了,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她有无数个问题想问。
抖着双手扶着床,她没敢在两个继子面前露怯,她挪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握钱厨子的手,很凉,没有一点温度。她举起来看,在他的指甲盖里瞧见了好多泥巴,泥巴还是润的,这不是他在家抠的,他是做席的厨子,比村里的汉子爱卫生,他也不咋下地,指甲缝向来都是干净的,咋可能这么脏?
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钱家兄弟,眼神狠厉,质问他们:“你们不是去郑家吃酒了吗?他怎么被打成这样?谁打的?是郑家人还是外人?为什么不请大夫,就这么任由他躺在**等死?你们是想眼睁睁看着亲爹死在面前吗?!”
“你别张个嘴就血口喷人!我们咋可能看着爹死,是大夫说救不了了,叫我们拉他老人家回来让家里人见上最后一面!”钱大郎这会儿也不管她后娘是不是长辈,指着她张嘴便骂,“别以为你胡咧咧,就能把这口不孝的帽子抠我们身上!平安镇医馆里的大夫,郑家的亲朋都可以为我们兄弟作证,爹出事后,我们可是第一时间就送他去医馆找大夫医治了,我们一天一夜没合眼守着!”不孝的帽子谁敢戴,这毒妇居然想把这个锅扣他们头上,是想让他们兄弟被村里人用口水淹死?
钱二郎也皱着眉道:“你自个看看盆里,都吐出内脏渣子了,大夫说救不了我们才拉回来的。爹身上的衣裳我们也不敢换,大夫说脏腑受了伤,我们不敢轻易挪动他,生怕他老人家连家都回不了。”死在了路上,他咽下最后一句。
至于爹是咋变成这样的,兄弟俩眼神都有些躲闪,不晓得该咋说。这事儿有点影响琴儿的名声,爹一向疼琴儿,他们也只有这一个妹子,如今她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在郑家站稳脚跟,若是这时候传出啥对她名声有碍的话来,一口害死亲爹的帽子扣下来,她指不定会被郑家给休了。
这可是不孝的大事,郑家人容不下她的。
他们支支吾吾不说话,赵素芬见此哪儿还能不明白,这事儿怕是有啥不敢叫外人知晓的原由。他们亲爹这会儿都躺在**只剩一口气了,他们兄弟还能憋着不说,除了和钱琴儿有关,她再想不到别的。
赵素芬心头一片寒凉,她愣愣看着闭着眼出气比进气多的男人,咋就这样了呢?欢欢喜喜去吃姑娘生儿子的喜酒,两只脚踏出家门,结果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屋子里暗暗的,洗脚盆里的内脏渣子她没看见,只看见了他瘪下去的胸膛,跟块破布头似的,都陷下去了。
人还有口气,但这口气许是马上就要没了。
她起身点了油灯,屋子里亮堂了些,她也看得更清楚了,不晓得他在郑家,或是平安镇经历了啥,这是被下了死手了,打他的人半点没手软,就是冲着要把他这条命打死下的力道。
油灯的光一晃,赵素芬险些拿不稳,便是这一年夫妻感情给磨没了,但若不是他当初瞧上她,她怕是得带着桃花四处漂泊,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硬的,是冷的,生气的时候她还在心里盼着他早点死呢,寻思他死了她就带着狗子离开钱家,这一家子糟心人糟心事跟她再没关系。
可这会儿他真的要死了,呼吸几近与无,她这心里咋酸酸的,疼疼的?
活着时再是遭人厌烦,临到头了,还是这般凄惨,她对他所有的怨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喉间热气上涌,眼眶湿润,对站在门口的桃花和狗子道:“都进来,看你们爹最后一眼。”
桃花见娘脸色不好,又听她说这话,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抱紧了狗子。
钱大郎忙着和后娘较劲儿,这才发现桃花和她男人也来了,卫大虎站在门口,把外头仅剩的一点光都遮完了,只有屋子里亮起的微弱油灯,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容。
平日里跟在钱厨子屁股后头忙前忙后关怀备至的钱大郎,这会儿眼里哪有他爹?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又是瞪后娘,又是瞪桃花两口子,甚至连半大点的狗子都不放过,嘴里低声骂着回来便不见人影的婆娘,真是啥人都往家里带,不是说了别让桃花和她男人来吗?
而每日只晓得忙活田里地里农活的钱二郎则是时不时望向门口,面上难掩焦急。这大河村的人都来了,咋湾子沟的舅家还没来人呢?
而那个让钱厨子日日念叨的亲生女钱琴儿,他欢欢喜喜跑去吃她的生子喜酒,结果被打得只剩一口气被抬回来。结果呢?钱琴儿这会儿却没在他身旁守着。
倒是听着信儿和娘一道从大河村赶来的桃花,这个被他视为眼中刺的继女,这会儿站在他床边叫了声“爹”。
屋子不大,只站着钱厨子的儿女们。
狗子趴在床头看着已经认不出来的爹一个劲儿直抹眼泪,他没哭出声,但眼泪止不住的流,鼻涕泡破了一个又一个,衣裳都哭湿了。
他好似明白了啥,他爹真的要死了,他头发还没白,没像村里老人一样老,但他就要躺棺材了,他快没爹了。
桃花心里也不是滋味,任谁看着前几日还好生生站在跟前发脾气的人,转个身咋个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这幅模样都会觉得唏嘘。
钱家这碗饭再难端,好歹没叫她饿死,她在钱家是累是苦,是寄人篱下,但这世道还有好多人付出劳力苦力还养不活自个,她在钱家好歹没被饿死,下雨天也有个可以遮挡的屋子可住,便是心里没把钱厨子当过爹看待,她也不希望他是这样死的。
可他是真的要死了,眼睛都睁不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
狗子趴在床边哭得直抽抽,小嗓子压不住哽咽声,屋里气氛压抑得让人感到窒息。桃花心口闷得慌,她最后看了眼躺在**的钱厨子,转身出了屋门。
她的难过并不纯粹,她这会儿不愿待在屋里。
她唏嘘钱厨子此刻的凄惨,但内心里并没有特别难过,她待在屋里觉得格格不入,若是钱厨子还有意识,想来也不稀罕她这声爹,更不稀罕她这个一向不受他待见的继女在屋里守着他咽气。
卫大虎见她出来,握住了她的手,桃花对他摇了摇头,拉着他来到院里。和主屋的压抑不同,大房那屋亮堂得很,隐约还能听见孙氏和钱串子吃东西的咀嚼声儿,桃花想到她从家里搂的拐枣和毛桃子,眼里难以掩饰厌恶情绪。
孙氏也就罢了,钱串子是钱家长孙,钱厨子对他一向疼宠,比狗子这个幺儿更甚,如今他就要死了,钱串子还躲在屋里和他娘一道吃果子,没想过去屋里看他爷最后一眼。
桃花在院里都待不下去了,卫大虎便拉着她出了钱家门,也没走远,就在门口坐着。
这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有一行人匆匆朝着钱家走来,也是这一刻,屋里传来狗子的嚎啕大哭声。
钱厨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