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个好觉,老头。”最后他这样道,语气一如小岛每一个太阳落山时,冰冷底色不加掩饰。老者曾怜悯那是孩子遭逢变故后的心防,现在才知这问候里的累累血债。
“谁也不差那么一会儿了,不是吗?你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在德洛斯特找回加兰岛之前。”
第53章052
德洛斯特的轮船在第一时间向北方驶去。
不仅仅是因为北海是海蛇的老巢所在,更因为掌舵者发现唯有在提到归乡时,他目中无人的客人才会递来一份眼神。
无欲无求之人是最难攀登的高墙,高墙上终于发现的一把梯子让全副武装的攻城者不至于走向极端,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士兵们被命令不得打扰,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德洛斯特没再靠近客人所在的船尾楼。
潘多拉号紧随其后,像个庞大的影子护卫。相较起来,德洛斯特的海蛇号更小,更狭长,巨大的帆,尖锐的船首,那才是更适合穿梭北海的体型。
北海多峡湾,航线崎岖,岩石深处是诸多海盗的藏身之地,一场劫掠随时可能会在峡湾阴影里爆发,若非经验十足且武装充足的行船,无人敢试探那充斥混乱的海域。
现如今任何一个想去往北海的人,都不会怀疑海蛇号是那艘最安全最合格的行船。
在伊林港的岸线消失于海平线时,艾格坐在窗边,抬脸看起了头顶连绵阴雨。
潘多号的船首楼隔着海雾,朦胧不清,只余一点黄光闪烁在海面上,距离忽远忽近。雨下了多久,那点光就闪烁了多久。
天空越来越低,海面越来越暗,雨却一直没有停。海蛇号的甲板不曾在这堪称平静的细雨中有过晃动,但船员们提起来的心却从未放下。
远离内陆时,这连续不断的绵绵细雨实在少见,因为大海的阴郁往往牵动着风与浪潮,而风浪的动作从无限深和无限远的地方开始,通常可被人们预知,也从来不会像这般幽静。
此时的海面却像一个生性急躁的暴君转了性,在兴风作浪前学会了蛰伏与耐心。大海压抑的、不可预知的涌动让经验丰富的水手越发提心吊胆。
“毫无疑问,有风暴在前面酝酿。”
“这该死的暴风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值班的瞭望者不敢有一丝松懈。德洛斯特稳坐船首楼,甲板上的船员却都在忐忑一场风暴的失控。
艾格从这不同寻常的天气里想到了医生的一句话——拥有着控制天气与风暴的能力,那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
接着,比人鱼更先出现在他脑海的,是初登潘多拉号的那个晴夜。那实在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天气,暴风雨的消失毫无预兆,晴夜美景却又像等候多时。
他不由思索起医生提到的另外一句话:你身上原有的诅咒。
原有的诅咒。比小岛覆灭还要久远的诅咒。
他隔着雨幕去看海面,但这扇窗高高架起,离海面实在有段距离,雨雾笼罩里,所有东西都很模糊。
答案或许就在那条人鱼身上,这不难猜测。
试图搜索更小时候的记忆,灰色的眼睛,苍白的脸,类人的面孔那么奇异,并不是一种会被轻易遗忘的形貌,更何况……原有的诅咒?谁又是那个施咒之人?相应的祝福呢?艾格撑着脸坐在窗边,半天没动一下。
思考很快就没法继续了,因为在这空旷无人的屋子里,难以控制地,各种游离的念头通通走向了一个几日前的结论——那树枝色泽的变化。
他感到窗外的潮意在入侵衣领,接着是水汽、凉意、无法忽视的海水味,风吹过头发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是湿乎乎的雨。
侍卫们就在屋外,面孔个个埋在雨衣兜帽之下。艾格来到了门口,侍卫长转过脸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腰间的佩剑显示他是一个受过封的骑士。
“你的名字?”艾格问他。
“埃里克……埃里克·博格听候差遣,殿下。”
注意到头顶目光正停在他腰间的剑上,骑士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肘,将那把忠诚与荣誉的象征藏进了雨衣披风里。
反叛军里的新兵。艾格移开眼睛。
“我想出门转转。”他提出要求,“有雨衣吗?”
“当然。”下意识的应声被吞回嘴里,“我是说……请您稍后。”他跑向了船首楼。
不多时,埃里克拿来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双手递过来时他低声道:“利瑟尔大人说您衣衫单薄,而舷边寒冷,越往北去,天气会越来越冻人……真的要出去吗?殿下,暴风雨就快来了。”他提醒。
“不用跟来。”披上大氅,带起兜帽,艾格走进雨里,“俘虏的放风时刻,利瑟尔大人会批准的。”
寻到一个无人的舷边地带时,艾格原本在想如果那条人鱼已经离开,要怎么把他从茫茫大海里找出来。但这是一股没由来的笃定,与海面对视之时,连他自己也不解这种笃定——那人鱼从没离开。
一秒,两秒……没到第三秒,海面波纹忽生,哗啦一下,湿漉漉的一张脸从水面冒了出来。
人鱼钻出水面的一瞬几乎匆忙,以至于水下的形貌未加收敛,耳鳃狰狞张开,骨刺根根竖起。若水手们看到了志怪动物这张脸与他的双眼,也许就能知晓那场迟迟不来风暴究竟在哪里酝酿。
冷风一吹,艾格率先打了个喷嚏。
人鱼还在抬高的身体微微一顿,接着是尾巴的悬停,伴随着海里动物这如临大敌的一瞬,轰隆一声雷鸣突地在阴云里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