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后并没有被女皇引开话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就是,瑶儿和琦儿必要送一个出去了。”
“……是。老三在腹中憋得久了身子弱些,朕想着送老二去,也是为了保皇统天命。”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君后跪在脚踏前,抱着公主俯下身去,“陛下本就子嗣艰难,如今再失一子,是妖道进谗言要诛天家血脉所致,臣恳请陛下留下二公主,否则治臣失谏之罪。”
“桐郎你别这样,桐郎,朕……我怎么舍得治你的罪,你还病着,快起来……”女皇探下床去要扶君后,却反被避开了。
“陛下,臣当不起这一声。您只作君后失德,请废臣出宫去吧,臣不忍陛下骨肉分离,愿出宫代陛下养育二公主。”
“……废后?”女皇这一下被唤起了近几年积攒的怒意,“你要朕废后?你是不是一早就不想做这个君后?你要交宫权朕允了,你要停侍君的汤药朕也依了,连你一年里大半时间要住在园子里朕都忍了!皇后宝座多少侍君巴着望着,你!你现在宁愿舍了去也要去陪一个灾星?!”
“瑶儿是臣的女儿,也是陛下的公主,并不是什么……灾星。”他立起上身,看着床上半倚的女皇,“陛下万寿无极,不想为瑶儿断了皇统,臣却不忍看着陛下血脉流落在外。臣只求能以父亲的身份看顾她长大,至于君后尊位,并非臣所求。”
二十年了,张桐光看着榻上的皇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少年时他也曾同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约了赏春打马,点茶簪花,也有过郎情妾意的时光,只到了如今,总记着上面的是天子,再要说什么也总得当着君后的身份,宫规礼数,一一都怕错了去。
再加上……十七年都没有子嗣。尽管两人都默契地从不提这话题,可前朝的非议哪里是能避过去的。一拨一拨的新人选进来,自然总有乖巧伶俐的貌美少年,至于君后这个位置,最后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罢了。
一个配在皇帝身边的泥胎木偶。
“是!是朕要你做这个君后……!”女皇气得急了,“你怎么就不能像长风一样顺服些!朕又不是要赐老二死,不过是送出去养着罢了,你身为君后,更要做个表率!”
“臣身为君后,职责所在,总有不能服从陛下的时候。如今臣自请出宫照看二公主,不做这个皇后了,日后自然也更顺服些。”
“你……!”女皇气闷,随手拿了床上的玉如意砸下去。他也不躲闪,只将孩子护在怀里,那玉如意便正好打破了额头。冠落簪碎,一头长发散将下来,遮住了他半边面孔,“你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呵……”皇后轻声笑出来,“在陛下眼里,莫非后位就是许给一个男人最好的了?臣不想要,谢长风想要这凤位,臣便给他又何妨?宫中二十年,臣已经倦了,陛下,臣这个君后做得并没什么意思,为您平衡前朝,照顾后宫,为您纳貌美君侍,开枝散叶,繁衍子嗣,现在您还要臣骨肉分离,臣实在是累了,倦了,也厌得很。”
怀里的公主忽而拽了拽父亲的头发。
“哦——哦,瑶瑶,瑶瑶……”他只好抱着公主哄起来,“别抓爹爹的头发好不好,放一放……”她还没睁眼,只是本能地去抓落在身上的东西,自然也见不着父母剑拔弩张的样子。
女皇一下觉得自己被隔离了起来。
他说厌烦了,不想做这个君后了,和离的意思不言而喻,对孩子却还是从前一般温和。明明孩子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桐郎……”女皇轻声唤道,“把孩子给我看看……”
“陛下可是要收回成命?”他往前膝行了几步,想要站起来,却晃了晃身形,冷不防倒了下去。
“桐郎、桐郎……!来人!宣太医!”
一时间内殿骚乱,只有公主的哭声震得人心痛。
“陛下,君后殿下是积郁成疾。心病不解,自然什么药也起不了作用。要解了殿下心病,这身子才能调养好……”黄太医正同女皇絮絮地说皇后的症结,便听到殿外宫人拦着他的声音。
“陛下,皇后殿下跪在殿外求见,请您回心转意,留下二殿下。”
要么就废后。
“他怎么这样不听劝!你让他回去,老二必定要送出去,朕也决不会同意他的条件!”
“……诺。”
“等等!”女皇又叫住了正要出去的紫薇,“给他披件衣裳,皇后身子不好,别冻着了。”
“陛下……君后他……再这样下去怕是……油尽灯枯……”黄太医试探着道,“还是莫劳心伤神的好……”
“你只管给君后调养着就是。”女皇冷了声音,“朕乏了,都退下吧。”
“他总是恨着朕的。”女皇抬了抬那黄铜大锁,也并不叫人去寻钥匙打开,“临死都不叫人请朕,一分也不肯低头……分明老大和老三都还在宫里,做什么非要留着老二不可呢。老二不也是朕生下来的,朕都没说什么。”
那日待女皇睡醒了一觉,问起君后如何,却是紫薇战战兢兢道君后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披发跣足,只求陛下收回成命。她听了不由火气上窜,怒道:“你们就由着皇后跪在外面?还不把人带回去!”
“君后殿下令旨,奴不敢违背……”天知道帝后冷战,她们做仆婢的有多难为,阖宫都不得安生。女皇是圣人不能不敬,皇后是小君,后宫之主,更不能违背,也只有两边都顺着,等了女皇圣旨再行事。
只是君后待人柔润,连劝导也温声细语,便是此刻也并不怒对他们这些做仆婢的。许多宫侍不得宠,带着底下宫人也易教人欺了去,总是依靠君后挂心才能在宫中活得好,他们终究是记着的,待女皇一醒便来报了。
“那便奉了朕的旨意,将君后带回步蟾宫养着,他若不从便打晕了也要带回去,别让他再出寝殿!”
自此,步蟾宫便再不为她开了。瑶儿过了洗三便着人送了出去,她初时下朝还想来探视君后,抚慰一二,谁想到皆全被他身边内侍挡了去,言道容色衰颓,不宜面君,将正殿锁得严严实实。
那般决绝地要和离,着实教人恼火。
彼时长风性子温和婉转,等在栖梧宫外,温言软语地一径劝慰,便能教人舒心些许。大约她也存了几分与皇后斗气的意思,自然便偏宠长风许多。只是长风本就受宠,早几年又因帝后离心得了宫权,这一下更是在宫里如日中天了。
本来她想着让顼儿留在步蟾宫给他教养,看着孩子也能渐渐淡了瑶儿的事情,哪想到没出一月,他就病薨了,临死都不叫人来栖梧宫传一声。
如今……女皇想起长子那高烧不退的样子,若保不住顼儿,怕日后黄泉相见,他也决不肯再回头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