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晰无端撞进他竟显出几分深沉的双眼里,乌黑的眸子里生长的是他极为熟悉的东西,好像触到了某种回忆般,心缓缓地跳了一下。攥着他衣领的手缓缓收紧,他迫不得已一点点地靠近他,感受到自他身上散出的冬日的寒意。
他温和的眉眼,月光也不愿惊扰,说出的话却透着阴狠,“燕王。王晰。你究竟为什么用安神香?你为什么会梦到从前?”
他盯着他的双眼,嗤笑,“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过那些在你手下枉死的人。”
王晰闭上眼睛,眉宇微动,嗓音沙哑,“陛下。”
高杨闻言,神色一冷,那些可以被称之为温和的模样忽然被收了个干净。
他捏住他的下巴,用力捏紧,逼得他睁开眼来,“朕在。”
“这些日子过去了,你不想回话的时候,也只会说一句‘陛下’。”
望着王晰那副仿佛隐忍的面庞,高杨只觉得自己有某种暗火烧了起来,烧得他无比烦躁,逼得心里那点积压了数年的腐泥,都沸腾不已,透出一股恶臭。他手下用的力越来越重,如愿看到王晰吃痛地皱眉。
他心里却没有任何快意,“当年没有一剑把朕杀死,你是不是也觉得后悔。”
王晰只觉得后背的伤,忽然又火烧火燎地翻滚起来,膝上的酸麻、阴湿,无法被地龙的热意带走,只是蒸在他的双膝上。他被迫直视着面前那人的双眼,良久没有说话。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无比平静,也许千帆过尽,他已经清楚一切无法算尽。在一片静默里,他低声道:“我恨你。”
“如果您想要的是这句话的话,臣……”
忽然之间,他被高杨狠狠掼在榻上,后背上的伤瞬间疼得他眼前一黑。高杨两手撑在他身侧,长发就这样垂落下来,他盯着他,“你以为朕想要的是这个吗?”
他仍疼得吸气呻吟,却也感受到高杨喷洒在他脸上的气息,“你以为朕留着你的性命,就是为了听到这句话的吗?”
“那、您想要,什么,”他没有注意到高杨在听闻这句话后短暂的怔愣,只是被滔天的痛意折磨得话语断续,“您想、要什么,只要臣做得到……”
“王晰,”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他看着王晰的面容,冷嗤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安神香无法安定他此刻烦乱的内心,他只是阴厉地看向王晰,“朕会慢慢地折磨你,看着你生不如死。”
床榻上的不再回话,他闭上双眼,只觉得满心躁闷。
等高杨阴郁着脸,走出春江殿的时候,朱弦才匆匆地走回了王晰的身边。他单手撑在床榻上,唇似乎比她走之前更白,她将药放在一侧,替他掖好被子,声音沙哑,“……王爷。”
王晰只是笑了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朱弦,我没事。”
十数年的岁月匆匆而逝,连她也都不再是当年模样,王晰叹了口气:“还待在我身边做什么,那时候明明可以趁乱离开。”
她眼眶有些红意,强笑了起来,“奴婢说过,一直跟在您的身边。”
王晰抬头,看着富丽堂皇的宫室,眼眸里只有一派平静。
“苦了你了。”
朱弦眨了眨眼,撇去眼角的湿意,装作着没听到那极轻的一句。她只是沉默地喂他喝药,汤药太苦,舌根处传来一阵叫人要吐的涩意。王晰强撑着喝完了半碗,只是摆了摆手,叫她去倒了。
朱弦皱着眉,劝道,“好歹如今皇上不在这地方苛待您,哪里知道过些日子还能不能喝到这些……”
王晰笑了笑,“太苦了。”
见她面色执拗,他竟叫了幼时的称呼,“朱弦姐姐,这些年我喝的药还少吗。一碗一碗,也就是这样。能好的总是能好的。”
他拍了拍她的手,“好了,下一碗一定好好喝。放心吧,陛下如今,还不会撤了这些东西,毕竟……”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那以后,高杨竟许久不来春江殿。
一连几日,朱弦都担忧地望着门口,只担心高杨什么时候再满脸阴沉地走进来。王晰带了些笑宽慰她,也当真好好地喝起了药。
他背上的伤一日日好起来,外翻的皮肉上逐渐生痂,奇痒难耐。朱弦嘱他千万别伸手去挠,他只是摇了摇头,问她我如今还需要担心是否留疤吗。
几日后,皇城又下了一场雪,王晰披着大氅在殿中独立,望着这难得的大雪,心中平静。在一片鹅毛大雪中,忽然想起,几天前是先皇后的祭日。
十多年前,那个女人倒在嘉和殿中,高杨第一次表露出对他的恨意。
那以后,十多年的岁月淋漓而过,仿佛有什么东西缠绕住了他们的生命,再难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