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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我将眼前排水沟内长出的一簇杂草扒出去,又将周围的杂物和泥沙清理干净,汗水从我的脑门流下来,泥土沾满我的手臂。在旬村呆的时间越长,越让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土地劳作辛苦且困难。在奶奶身边长大,我也是农民,对干农活并不陌生,也从来没有抵触的情绪。虽然辛苦,但奶奶还是会非常照顾我,我们是一个很和谐的团队。

如今再次回到旬村,深刻体会到为什么没人想当农民,想种地的人越来越少。收入少得可怜不说,在田里干一天和在电脑前干一天感受完全不一样。不是说我后悔当初的决定,事实上,我在旬村待得时间越长,回城的可能性就会越小。在这里也许每个月没有工资拿,没有外卖可以点,但我的花销连过去的零头都不到。更何况,这里还有一个让我充满好奇的人。

我悄悄撇了眼远处的铁蛋,他正在小心翼翼给天麻浇水。天麻的种植要求非常高,气温要适宜,不能太高不能太低,只能在一个区间内温度越高越好,好在大棚里控制温度倒也容易。另一个关键是光照充足,但又不能太高。日头太强,所以大棚里三分之二的光都被遮起来。最麻烦的是湿度控制,这会儿正是天麻的生长旺盛期,必须定时浇水。

浇水这活儿对天麻生长太重要,铁蛋必须亲自操作。我只能做点儿简单的清理工作。即使如此,铁蛋都不是非常愿意。

前几天农学院的技术人员实地考察,他们客客气气和铁蛋打招呼,大部分时候是技术人员说,他在一边静静地听。之后铁蛋带着技术人员一拢一拢观察,这时候是铁蛋说,技术人员在本子上刷刷刷记录。看到这一景让我万分惊讶,原来铁蛋的孤僻和安静也分人。只要是对的人,他也可以放松自在、侃侃而谈。好吧,侃侃而谈夸张了些,但最起码是正常交谈。而不是和我说话时,像在拔牙一样痛苦。

技术人员对我这个外来者还有些防范,据他们说不是所有天麻品种都适合大棚种植,我们棚子里种的都是实验初期的产品,种植方法连他们也在摸索中,所以尤其谨慎。好在照目前的生长状态看,一切顺利。

我们不可避免提到奶奶,技术人员满脸钦佩。要知道推广栽种技术并不容易,农民通常不会信任外人指手画脚他们一辈子都在干的事儿。奶奶却非常开通,而且不懂就问,土地施肥,叶子打蔫、湿度控制,事无巨细。技术人员也提到铁蛋,对他倍加赞扬。听技术人员的意思,奶奶虽然是这个大棚的拥有者,但早早将种植的任务交给铁蛋,里里外外全是他一个人在照顾这三亩地的天麻。

“铁蛋天生就是农民,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适合种地的人,”技术人员夸赞道:“他是个土地高手、种植高手、气象分析高手、管理高手。我们可以帮忙解决种什么、怎么种,但真要说种出东西,还是得靠他啊!”

技术人员一个劲儿在我面前说大棚的好处,铁蛋的优点。我不认为技术人员在夸大其词,但他们的意图也很明显,生怕我卖了大棚赶走铁蛋,他们再也找不着更好说话的合作对象种天麻。我除了让技术人员放心,还和他们问问销售的情况。种地种天麻我不熟,但卖出去的事儿我也算专业人士吧。虽然我以前卖的是房子,但想来过程也没有多大区别。

这倒让我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奶奶生前是否和铁蛋达成一些协议,譬如铁蛋负责大棚种植,奶奶同意将院子的一边给铁蛋居住。毕竟,回来这么长时间,我从来没见铁蛋交房租,也没见他跟我要照顾大棚的工钱。我暗暗下定决心,这批天麻将来卖了钱,一定要给铁蛋分出大部分。希望天麻的销量真如这些技术人员吹得那么好吧!

天麻的价值在根茎,长得像土豆,看起来其貌不扬,实际上药用价值很高。因为天麻里的天麻素对于头晕头痛和神经衰弱有奇效,所以经常用来做药膳或泡茶泡酒,是一味非常名贵的中药材。过去,都是从野外采挖野生天麻,现在野生天麻越来越少,供不应求也刺激了天麻种植的发展。天麻对环境极为挑剔,怕冷怕热,怕积水也怕干旱,而且还要防止虫害。种植步骤相当繁琐、耗费心力。很多农民投入好多种子钱、肥料钱,到最后天麻的产量却很低,导致血本无归。所以种的人一直不多,虽然价格高,回报也高,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得起失败的后果。

晚上,我在电脑前找了找药商和药厂,又打了十来个电话,发了无数邮件。因为冬麻块茎坚实,断面明亮,养分充足,所以接电话的人都说有多少收多少。然而,谈到价钱却比较谨慎。离收获季节还有两个多月,谁也拿不准市场走向,估的价每个人差别特别大。

我暗自算了算,加上种子、蜜环菌种、鲜木棒和各种其他费用,每平米的成本大约一百五十块,一亩地就差不多十万,整个算下来投入了几乎三十万。就算一平方米种出十公斤天麻,按照出价最低的三十块钱来算,大概能挣三百块钱。我们起码种了一千五百平方米,减去成本能赚个二十多万吧。这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实在是振奋人心的事情。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天天会去大棚帮忙。铁蛋不希望我进大棚,一方面味道难闻,而且又容易让他分心。我从小到大都在闻庄稼化肥的味道,哪里会在因为在城里住了几年就会嫌弃。至于后一点,算我任性吧,铁蛋必须适应和我相处。

铁蛋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饥饿而狂野的东西,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意识到。显然,他将自己与一切事物、所有人、自己的需求和感受隔离开来。人们对待他的方式并不奇怪,交往是相互的,所以村名和铁蛋之间的偏见会越来越深。大家只当他是个暂时休眠的火山,生怕靠近后会遭殃倒霉,而我知道这和暴戾无情没有关系,而是另外一种欲望,潜伏在内心里,紧紧锁住,不断与之抗争。

我渴望他的那一部分,也希望向他证明,我可以和他一起分担,譬如大棚劳作。

早上铁蛋提到会下大雨,天麻喜欢湿润,但土壤积水或湿度过大时,也会导致天麻腐烂。虽然我们有大棚,但还是要做好大棚周围的排水。果然,吃过午饭没多久,远处就传来一声声闷雷,没一会儿厚厚的乌云就卷到头顶,如丝的小雨滴下来,落在大棚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发出清脆的声音。雨势并不大,我还觉得铁蛋大惊小怪,这点儿雨对天麻应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吧。

没想到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持续着,傍晚时分渐渐密集起来。一团团的乌云挤压着天空,沉沉的仿佛要坠落下来。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铁蛋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拿着铁锹不停加宽加大排水沟渠。我也不敢马虎,学着他的样儿,确保排水沟畅通无阻。铁蛋很惊讶,但这一次他没有让我离开。

雨水渐渐汇集起来,大棚周围的排水沟里,先开始还只是手指粗细的水流缓缓流淌,很快就填满半个沟渠,越流越快。地面上罩了一层轻纱,远处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瓢泼大雨砸到大棚顶,发出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声音。铁蛋拿着一把铁铲,不停挥动双臂,将雨水尽快排出大棚周围。虽然带着草帽披着雨衣,但身上早已被淋了透湿。

我们和大雨奋战了几乎两个小时,雨势终于小下来。铁蛋看我累得气喘吁吁,催着我赶紧回去,向我保证没事儿了。我回了屋,彻底洗去身上、头发上的雨水和淤泥,吹干头发,这才觉得换了个人。躺倒在床上,心里想着歇一会儿就去大棚找铁蛋。真不敢想如果没有铁蛋,就我一个人应付今天的大雨,天麻肯定全完蛋了。

再醒来时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周围安静极了,大雨在某个时候终于停下来。我看看表,再有五分钟就午夜了。没想到自己一觉睡了这么久,我一定比以为的还要累。铁蛋比我更辛苦,这会儿一定已经躺下了吧。我翻了个身,决定第二天大早就去找铁蛋。可不知怎的,我越躺越清醒,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我坐起来穿好衣服,决定还是去大棚看一看。

屋外一片漆黑,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天空什么都看不着。幸亏大棚就在院子后面,最近几个月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我对道路已经很熟了。我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趁着一抹亮来到大棚。看到大棚的门没有上锁,我顿觉不好。铁蛋心细如发,临走时肯定不会忘锁门。他这么晚了还在大棚干什么呢?

我轻轻推开门打开手边的灯,头顶的两个灯泡发出昏暗的暖光。我一眼看到靠在柱子上休息的铁蛋,他瞪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手里拿着把锄头。看到是我时,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放松。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铁蛋浑身上下到处是泥,连眼睫毛都没能幸免。

我心痛地喊道:“天啊,铁蛋,你怎么就在这儿睡着了?快点儿跟我回屋去!”

铁蛋揉了揉眼睛,羞赧地说:“本来就是想歇会儿的,没想到睡着了。你这么晚跑过来干什么?不是和你说这儿都好着么,天麻没事儿。”

我气得想拍他一巴掌,拉住铁蛋的手扶他站起来。然而铁蛋块头太大,我使劲儿拽了几下他纹丝未动。铁蛋从我手中抽出来,自己撑在地上站起来。我再次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出走。这次铁蛋很听话,乖乖跟在我身后。确保大门锁好后,他正要往自己的屋子抬脚,一把被我拉住。

“你回屋洗一洗,换身衣服就过来找我。我给你弄些吃的,你一定饿死了吧!”我拦着铁蛋不让他挪步,一幅他必须答应的模样。

铁蛋点点头,我仍然不肯让路,直到他张开嘴巴,低声说:“好,我一会儿过来。”

我这才满意地放他离开,自己匆匆回到屋子。已经深更半夜,我不打算占用铁蛋的休息时间。厨房里还有几个馒头,我立刻放在笼屉里蒸热,又开灶下了些挂面。盛到碗里感觉还是不够,我又往里面加了两个荷包蛋。忽然想起冰箱里还有一些真空包装的牛肉,这才觉得稍稍安心。

统统放到桌上后,铁蛋还没出现。我只当他反悔,正说跑出去找他。没想到刚打开门就看到铁蛋站在跟前,浑身上下洗了干净,也换衣服和裤子,但仍然一幅不敢进来的样子。虽然仅仅相处了两个月,我听到关于铁蛋的谣言越越来越多,但我从未见过他伤害任何人,我甚至从未见过他生气。铁蛋更喜欢独处,这不是他的选择,村里人早就替他选择好了。

“铁蛋啊铁蛋,要我说多少次啊,这里也是你的家呢!”我既气恼又好笑,推他进了门,又把他摁在饭桌前,指着桌子上的食物说道:“你先吃着,不够我再做啊!”

铁蛋确实饿了吧,拿起筷子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食物一扫而光。我笑着提醒他:“不用这么着急啦,都是你的。”

铁蛋面露尴尬,半响才说:“你不吃么?”

我摇摇头,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对他说:“今天你肯定累坏了。我来清理这里。你去堂屋坐着,看会儿电视,好好休息。”

这句话在任何人看来已经不是暧昧,可以说是明晃晃的诱惑。我在性方面并不保守,但我从未如此激进热烈地追求一个男人。我不断提醒自己,铁蛋忙了一整天,累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他现在最需要的是睡觉,而不是满足我澎湃高涨的性欲荷尔蒙。铁蛋确实听话地离开厨房,可我很怀疑他会主动做出任何超过坐沙发看电视的事儿。

我擦擦手来到堂屋,琢磨着如何说服他不要回那个漏风的破房子,今晚在我这里过夜更舒服。没想到铁蛋根本没坐在沙发上休息,更没有开电视机,他只是直愣愣站在屋子里,孤独无助、无所适从。我只觉得某种触电的噼啪声划过身体直击耳膜,大脑掌管理性的部分暂时关闭。

还没等我多想,我就迈开两步,然后跳进铁蛋的怀里。在撞到他的胸口之前,我瞥见他惊讶的黑色眼睛,然后毫不费力地接住我,嘴里发出一声轻柔的咕哝。我把脸埋在他的脖子上,呼吸着熟悉的温暖气味。铁蛋僵硬地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困惑,然后有力的双臂收紧,一只手托住我的屁股,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前臂紧贴我的背。他把我抱得更紧,然后坐在沙发上。我跨坐在他的腿上,膝盖放在他臀部的两侧。

铁蛋在我的头发上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尴尬、羞愧。但我这个时候需要一个人,需要他。我需要在这个深寂的夜晚有人陪伴,也需要铁蛋和我在一起时摆脱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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