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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小说>高阳谈中国历史(套装共6册) > 沈淮游百川德泰陈彝(第2页)

沈淮游百川德泰陈彝(第2页)

十月三十日:连日圣体违和。

十一月初一日:知圣体发疹。

十一月初二日:五更起,辰初到东华门,闻传蟒袍补褂,圣躬有天花之喜……出城访兰孙,甚彷徨,仍入城。是日同僚王君未约而至。

此王君即庆祺,“不约而至”亦以心怀不安,而来打听消息。而穆宗天花虽出,却以引起梅毒并发症,延至十二月初五“六脉俱脱,酉刻崩逝”。

王庆祺如何送穆宗一条命,《清朝野史大观》有一条记载,颇为详实:

清穆宗御极时,春秋鼎盛,好微服冶游。然微行时从者仅一二内臣,若无便给之士为其狎邪侣,未能曲尽游兴。

京师著名之饭庄,曰宣德楼。一日王景琦太史偕某部郎小酌楼中,王擅二簧,某部郎长昆曲,乃以红牙檀板各献所长。一曲既终,隔座一客欣然至前,询太史等姓名官阶,曰:“所奏曲良佳,盍为我再奏一曲。”

视其人气度高华,口吻名贵,太史心知其异,乃如命为之再歌。歌未竟,蓦有二少年被玄服立帘外探望,见客则拱立肃然。俄而车马喧阗,人传恭王至,行马数十,奉一朱轮车停楼下,恭王从容下车,入与客耳语,久之客始微颔,怏怏从之去。

客登车,恭王为之跨辕,游龙流水,顷刻已渺。太史与某部郎皆心惊不已,知遇上也。不数日上谕下,二人皆不次晋秩,某部郎以枉道为耻,辞不拜。太史则数迁至侍郎、宏德殿行走,所以蛊惑上者无所不至,上竟以此得痼疾不起。

所谓出痘者,医官饰词也。及薨,人有撰挽联讽其事者云:“宏德殿、宣德楼,德业无疆,且喜词人工词曲。进春方、献春策,春光有限,可怜天子出天花。”王后为陈六舟弹劾革职,永不叙用。陈疏如神禹之鼎,而措词又含蓄得体,惜不记忆云。

穆宗一崩,杀了好几个太监,但对罪魁祸首的王庆祺,却无奈其何。因为如果说他导帝冶游,彰先帝之丑,岂非有伤国体?是故朝中上下切齿,而欲加之罪,适患无辞。后来是湖广道御史陈彝,即陈六舟,打听到王庆祺好些劣迹,才有了参劾的材料。

王庆祺是京东宝坻人,他的父亲叫王祖培,道光二十年两榜出身,当了一辈子的穷翰林,直到同治九年才放了广东主考。广东因为有独一无二的赌博“闱姓票”的缘故,凡放学政、主考,都是第一等的肥差。哪知王祖培走到江西,一命呜呼。江西巡抚刘坤一,为他料理后事,也替他凑到一笔颇为丰厚的奠仪,等王庆祺去盘灵。

哪知王庆祺竟不回宝坻原籍,南走广东去打秋风。两广总督瑞麟与慈禧太后同族,而且与慈禧母家有很深的渊源,颟顸无能而官运亨通,得力在生性慷慨。所以除本人厚馈之外,又授意这年承办“闱姓”的南海伍家,送了一大笔钱给王庆祺。

同治十一年秋天,王庆祺服阕赴都,仍授原检讨,这年冬天,便有非凡的奇遇。第二年正月,奉旨在弘德殿行走,这年癸酉乡试,王庆祺放了河南副主考。撤棘以后,流连大梁风月,招呼过哪些姑娘,言者举证历历,不像是冤枉他的话。

于是陈彝上了个奏折,措辞含蓄得体:

侍讲王庆祺,素非立品自爱之人,行止之间,颇多物议。同治九年,其父王祖培典试广东,病故于江西途次。该员闻丧之后,忘哀嗜利,复至广东告助。去年王庆祺为河南考官,撤棘后公然微服冶游。举此二端,可见大概。至于街谈巷议,无据之词,未敢渎陈,要亦其素行不孚之明验。

当王庆祺入直时,编修张英麟亦同被恩命,很见机地看出将来会有大麻烦,乞终养而归。《十朝诗乘》载:

王庆祺之入直讲幄,张振卿都宪师,以编修同被恩命,在直未久,不善庆祺所为,即乞养归。庆祺膺眷日隆,华秩崇衔,舆论薄之。

穆宗升退后,坐典试匿丧为台谏劾罢,实借辞也。孙琴西太仆《读吴柳堂遗疏感赋》有云:“王陛金铺散晓光,钓天一醉梦难长,谁知十部龟兹外,别有人间万宝常。”即刺庆祺而作。

穆宗好乘马,宫车晚出,有御马名乌之珠者,悲鸣于景山林树间,不食以毙。黄公度诗云:“多时不见宫车驾,一马悲嘶夜复夜,自蒙拂拭众人惊,奚啻黄金长声价。青丝络头伏道旁,反因受宠丛讥骂,何如死殉侍昭陵,风雨灵旗驰石马。”言外亦寓讽刺。

万宝常隋人,坐父罪而成乐户,因而妙解音律。开皇初,沛国公郑译定乐成,召问万宝常,指其为“亡国之音,哀怨浮散,非正雅之声”。孙琴西引万宝常以喻王庆祺,为反面的讥刺。黄公度则直欲王庆祺死殉谢罪,可见士林恶之之深。王庆祺晚年潦倒不堪,几亦同万宝常之饿死,孙诗竟成语谶。

穆宗无子,所以随着大丧以来的大问题,便是皇位由何人继承?皇位的递嬗,以父死子继为正格,兄终弟及为变格。但若非同胞兄弟,以叔伯之子入继,则为变格的变格,最容易出麻烦。如明朝的“大礼议”,扰攘多年,搞得乌烟瘴气,正人去位,小人幸进,影响颇为深远。因此迎立外藩,实以为穆宗立嗣为上策。易言之,即应在近支溥字辈中择一而立。

但慈禧有私心,根本不愿为穆宗立嗣。因溥字辈继嗣入承大统,则穆宗皇后成为皇太后,慈禧便是太皇太后,垂帘毕竟隔了一层。同时意中有一胞妹之子在,乃宣示立醇王之子载湉。罗惇曧《德宗继统私记》载: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穆宗大渐。两宫皇太后御养心殿西暖阁,召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详等入,孝钦后泣语诸王曰:“帝疾不可为,继统未定,谁其可者?”或言溥伦长当立。惇亲王言溥伦疏属不可。后曰:“溥字辈无当立者,奕譞长子今四岁,且至亲,予欲使之继统。”

盖醇亲王嫡福晋,孝钦后妹也,孝钦立幼君可专政,倘为穆宗立后,则已为太皇太后,虽尊而疏,故欲以内亲立德宗也。诸王皆愕,不知所对,醇亲王大惊,哭失声,伏地晕厥,恭亲王奕訢叱之,令内侍扶出。诸王不敢抗后旨,议遂定。

又,翁同龢日记,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八:

午奠毕,再诣内阁议醇亲王辞免使折。恭王曰:“宜开去差使,请予亲王,世袭罔替。”万礼部曰:“醇亲王之称如何?”恭王曰:“但愿千百年永远是此名号。”余参酌数语,唯唯否否,良久始罢。再入,哺奠后退。与荣仲华、潘伯寅论此事,余曰礼隆于缵绪则义绝于所生,与伯寅合。又曰他缺皆开,惟神机营重镇,与仲华合。与陈六舟论此事,六舟有议数条,稍迂缓,惟谓称谓一节此时缓议最为允洽,余意此等勿着痕迹为妙。

“万礼部”为万青藜,问醇亲王称号,已有张璁、桂萼的居心。恭王答以“但愿永远是此称号”,亦即明白表示,勿蹈前明议礼的覆辙,兴献王竟成为兴宗献皇帝。翁同龢以为“礼隆于缵绪则义绝于所生”,此自司马光以来,久成正论。所以对醇王虚礼尊崇,防止嗣君亲政后,会以太上皇视生父,致启干政之渐的工作,做得很切实。

翁同龢又记:

十二月初十:议醇亲王折,已具稿矣。略言该王公忠体国,宜允所请,一切差使,概行开去,以节劳勋。又每年派往东、西陵一次,又朝会无庸入班,又大政事则备顾问,有应奏者准其陈奏,皆空语也。余具疏责以大义,并请留神机营差使以资弹压。同人中知之者徐荫轩、殷谱、黄恕皆皆愿联衔。

翁同龢请留神机营差使,为结纳醇亲王的一种手段。徐荫轩(桐)、殷谱(兆镛)、黄恕皆(钰)皆请列名,黄、徐旋又退出,别自有故:

十二月十一日:黄恕皆告余不列衔。

十二月十二日:荫轩告余不列名矣,未喻其故……晚崇文山来长谈,因言神机营章程之谬,人才之杂,劝余不必请醇王,然耶,否耶。夜未寐。

据崇绮所谈,则徐桐等不愿列名的原因是很明显的,此举虽可讨好醇王,却得罪了恭王与伯王。神机营当时确已为醇王纵容得不成样子,伯彦讷谟祜久有整顿之意,很想借此机会,不让醇王管事,但醇王是不愿放手的。

醇王资质驽下,不过生性好武。辛酉政变以后,恭王当权,而醇王又颇思有所作为,于是便让他管旗务,管“禁军”。《溥仪自传》首叙“醇贤亲王的一生”,对他的祖父有一段很生动的描写:

我祖父……除了他十岁时因咸丰登极而按例封为醇郡王之外,没有得到过什么“恩典”,可是在咸丰帝死后那半年间,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尊号刚出现的那几个月间,他忽然接二连三地得到了一大堆头衔:正黄旗汉军都统,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管理善扑营事务,署理奉宸苑事务,管理正黄旗新旧营房事务,管理火枪营事务,管理神机营事务……这一年,他只有二十一岁。

一个二十一岁的青年,能出这样的大风头,当然是由于妻子的姐姐当上了皇太后,但事情也并非完全如此。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王府里演戏,演到“铡美案”最后一场,年幼的六叔载洵看见陈世美被包龙图铡得鲜血淋漓,吓得坐地大哭,我祖父立即声色俱厉地当众喝道:“太不像话!想我二十一岁时就亲手拿过肃顺,像你这样,将来还能担当起国家大事吗?”原来,拿肃顺这件事才是他飞黄腾达的真正。

醇王以武略自命,不过辛酉政变,于热河回京途次,捉拿肃顺一事而已。至于翁同龢单衔奏请留神机营差使一折,不论邀准与否,醇王均有知己之感。十二月十四日,奉懿旨,命醇王、魁龄、荣禄、翁同龢于“东西两陵旁近,相度山陵吉壤”为穆宗营葬,自是出于醇王的保荐。翁同龢由此得与醇王及荣禄深相结纳,而终于又膺帝师之命,开启了他个人后半生的一番事业。以后二十四年中,与国同其休戚,推原论始,皆由此一奏折而来。

穆宗葬东陵,陵名惠陵,奉安之期在光绪五年三月。未几京师忽传吴可读为穆宗立嗣事尸谏。吴可读为前任河南道监察御史,降调吏部稽勋司主事,但自来谈此事者皆书为“吴侍御可读”,疏中亦自言:“罪臣曾任御史,故敢昧死具折。”因此,亦应算是“柏台故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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