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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英小说>高阳谈中国历史(套装共6册) > 吴可读(第5页)

吴可读(第5页)

按:这一建议中,最要紧的话是“子以传子之家法”一语,用意在彻底防止醇王将来以皇帝本生父的身份,嗾使德宗归宗,同时亦含有保护两宫皇太后的深意在内。当然,慈禧在日,能彻底控制醇王,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是另一回事。但就理论上说,远引明孝宗的张皇后,近看穆宗的嘉顺皇后,其遭遇之惨,足资警惕,确是需要有成宪来保护的。

明武宗暴崩无子,太后张氏与杨廷和定策迎外藩入继大统,纯依宗法,不存私心:“以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与献王长子厚熜……伦序当立。”因即日遣官迎取来京,是即世宗。

世宗时方十五岁,但处事之老练,罕与其匹。《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十“大礼议”记:

(四月)丁卯,礼部员外郎杨应魁上礼仪状,请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翌日,百官三上笺劝进,俟令皆俞允,择日即位,大学士杨廷和命仪部郎中余才所拟也。

壬寅,车驾至良乡,帝览礼部状,谓长吏袁宗皋曰:“遗诏以吾嗣皇帝位,此状云何?”

癸卯,至京师,止城外,廷和因请如礼部所具状,帝不许。乃御行殿受笺,由大明门入,日中即位,以明年为嘉靖元年。凡正德间冒滥军功、将校夤缘、监织、榷税诸币政尽行厘革,赦死,杂犯以下未减有差。

丙午,遣官往迎帝母与献妃。

戊申,命礼官集议崇祀兴献王典礼。

按:“三上笺劝进”,非禅代,即篡位,非正常帝位嬗递之道。杨廷和既以为世宗伦序当之,何又“三上笺劝进”?在世宗看,已奉遗诏嗣位,则又何烦劝进?而遗诏又有“伦序当立”之语,则天生该他当皇帝,任何人不得居功,他亦不必见任何人的情。因此,张后亦不在他眼中了。此后议礼,张璁驳朝议“皇上入嗣大宗,宜称孝宗为皇考,改称本生父母兴献王及妃为皇叔、皇叔母”一疏,提出三点论据:

一,汉哀、宋英皆预立为皇嗣,养于宫中,明为人后。而迎立“今上”时,直曰“兴献王长子伦序当立”,未尝明言为孝宗之后,情形不同。

二,如本生母称皇叔母,则迎母来京,当以君臣礼见,子无臣母之仪。

三,长子不得为人后,且兴献王为独子,嗣孝宗则自绝其亲。

这都是驳不倒的议论,而毛病出在杨廷和处如此大事,不能从各个角度去一一考察,预设可能会有的纷争。张后当时的处境,与后来慈禧相同。以我的看法,当时斟酌亲贤,为武宗立嗣,尽心教导,使成明君为上策;迎取兴献王子继统,明定为孝宗嗣子,张后仍能保持太后的身份为中策;而贸然以“伦序当立”,迎取来京嗣皇帝位,对孝宗、张后,乃至武宗,均无交代,根本不成其为“策”。

慈禧在穆宗崩后,由于私心,打算二度垂帘,所以既不愿当太皇太后,亦不愿立长君,而是择数岁的载湉嗣为文宗之子,此为我上面所说的中策。此策是否有隐忧呢?有的。

按:明世宗及清德宗入承大统,关于尊隆所生的问题,皆引“濮议”为言。“濮”者宋英宗的本生父,江宁节度使宗室允让,于仁宗宝祐四年卒后,追封濮王。英宗于四岁时,抱入宫中,由皇后抚养。至二十八岁始立为皇子,翌年继位。尊隆所生,而有所谓“濮议”。结果仍只称王,非如明世宗尊兴献王之为“皇帝”。光绪继统,醇王的身份略同于濮王,不同的是,濮王在英宗接位前即已下世,而醇王不但健在,且值英年,自然是有隐忧的。

说得明白些,“濮议”只不过议礼节,醇王的身份如果不明确规定,将会发生“太上皇”的问题。因为光绪虽嗣为文宗之后,本生父醇王变成叔父,但两宫太后驾崩以后,光绪引“大礼议”尊亲,固为一大反复。而将来以一子嗣穆宗,另以一子继位,则此嗣皇帝尊隆所生,溯及醇王,对文宗及慈禧的尊称都会改变。因此,吴可读建议“两宫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将大统与穆宗嗣子合而为一,则在光绪,上则醇王,下则诸子,皆为旁支。帝系自文宗以下,仍旧保持“子以传子”的家法,在宗庙中才能保持始终如一的地位。此即所谓“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而异日相引万代,“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语重心长,但不经解释,不知吴可读谋虑周至,确为清朝的社稷之臣。

当然,主旨是在预杜醇王生异心。事实上,醇王亦确是不甘寂寞的,观其后来的作为,可以想见。至于慈禧,对吴可读的深意,当然彻底了解,所以对醇王的防范,非常周密。在醇王生前几次相试,死后亦仍留意种种不寻常的迹象,唯恐醇王会为兴献王第二。

生前相试之事,至少有两次。一次是特赐醇王坐杏黄轿,醇王亦忧谗畏讥,始终小心,从未坐过一次。

醇王殁于光绪十六年,谥贤,饰终之典,以乾隆御制“濮议辨”为法,定称号为“皇帝本生考”,建庙称“醇贤亲王庙”,正殿七楹,祀仪视天子礼。葬西山,与皇贵妃、皇太子坟墓同称为“园寝”。《十朝诗乘》记一事云:

醇贤亲王园寝,有银杏树甚古,或云有龙气,遂为慈圣所伐。叶伯高记诗云:“五陵王气古来钟,松柏交枝欲化龙。郁郁佳城天子拜,丸丸寝庙大夫封。藩垣迫处无滋蔓,堂密相惊有美枞。莫问葛藟先纵斧,有如此树翦强宗。”

王小航《方家园杂咏》有云:“甘棠余荫犹知爱,柳下遗丘尚禁樵,濮国贤王天子父,南山莫保一株桥。”自注谓:“有英年者,以少府兼步军总兵,习堪舆,尝为慈圣选定万年吉地,即今定东陵也。忽乘间言于太后,谓醇贤王园寝古银杏树,高十余丈,荫数亩,形如翠盖。按地理,非帝陵不能当。况俗名白果,以白加王上,是‘皇’字也!当伐。”

太后即命英伐之,诫勿告上。内府密陈于帝,帝坚持不可。诸臣复诣太后劝阻,太后亦坚持。一日帝退朝,闻内侍言:“太后黎明率内府诸臣往伐树矣!”上亟命驾出,经红山口,伏舆中大哭。盖往时幢幢如盖者,至此即睹之,今不存矣。抵园寝,太后已去,树身倒卧,数百人方斫其根,周遭十余丈掘为池,以石灰沃水遍灌之,虑滋蘖也。上无语,绕行数周,顿足拭泪而返。

此丙申年事,后数年拳乱作,英年以袒拳伏诛。小航尝过园寝,闻村人言,其树七人合抱不交,掘根时出大小蛇千百。或谓拳匪即蛇之附身报复,则齐东野语也。

此即唯恐醇王后人接承大统。按:丙申为光绪廿二年,这年春天,慈禧杀太监闻德兴,逐文廷式,母子感情,已成水火。慈禧忖度如崩在帝先,则无子的德宗,可再援兄终弟及之例,传位于胞弟,亦可选胞侄辈为嗣继统,而另为穆宗立嗣。两者有一于此,帝系即转入醇王一支,对慈禧本身的尊号祀典,及其世居京城东北隅方家园的娘家,皆将不利。因而迷信英年之说,有此非常的举动。

吴可读为穆宗争立嗣,蓄意已久。原疏中自叙云:

彼时罪臣即以此意拟成一折,呈由都察院转递。继思罪臣业经降调,不得越职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亲臣,则为深谋远虑;出之小臣、疏臣、远臣,则为轻议妄言。又思在廷诸臣,忠直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言亦无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

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出引见,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复选授吏部,迩来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环顾在廷诸臣,仍未有念及于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远奉安山陵,恐遂渐久渐忘,则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则迫不及待矣。

仰鼎湖之仙驾,瞻恋九重;望弓箭于桥山,魂依尺帛。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数行,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

但何以不惜死谏,又何以必须死谏?这是意中不能无疑于慈禧之故。以常理来说,穆宗为慈禧所出,母子骨肉之情,非比寻常,如痛爱子之早夭,对于穆宗的后事,自必顾虑周详,妥帖安排,庶几可慰泉下。而事实上不然,当穆宗初崩,慈禧不为其立嗣,而以光绪入嗣文宗,并承大统,固由私心,得仍以太后的身份垂帘。但既遂所愿,即应为穆宗着想,而历时多年,始终未有明文。

其间慈禧、穆宗、嘉顺皇后,宫闱事秘的母子婆媳之间矛盾冲突,逐渐为外廷所知。传说议论,始终不绝,以致吴可读有一想法:慈禧是有慊于子媳,对将来大统之必归于穆宗的嗣子,有意不作明确的宣布,是隐然含着报复之意的。如果慈禧的存心真是如此,则泛泛一疏,未必能回慈听,故而必须以死力争。

以我的看法,慈禧当穆宗初崩,不为立嗣,除了不愿当太皇太后以外,多少亦含有虐待嘉顺皇后,不使有子之意。凡后妃当居孀时皆母以子贵,后来隆裕的处境,最能说明这一点。光绪初崩时,慈禧的处置,为高度政治技巧的运用,与嘉顺皇后当年的遭遇,成一极其无情的对比。

对吴可读形成讽刺的,或者也是吴可读死而有知最伤心的是,光绪竟亦绝嗣,他所顾虑的“将来大统之承”,未必归于穆宗“承继之子”的问题,根本没有发生的可能。但吴可读一疏,仍有其深远的影响,此可分两个问题来谈。

第一个是“大阿哥”的问题。光绪未老先衰,由于先天不足,神经过敏,从小畏闻雷声。而自幼至长,长期在慈禧严厉控制之下,神经极度衰弱,稍一受惊,就会遗泄,所以他之不能得子,是早就有了明显的征象的。但臣下从无人言及,应该像仁宗那样,选宗子中资质优秀者,育于宫中,以备储位。这因为清朝自康熙晚年,即无形废除立储之制,至雍正朝,更见诸明文,臣下不敢言其事;再则外廷不知光绪有此衰象,总以为春秋正当,不患无嗣,不忍言其事。

及至戊戌政变后,以载漪之子溥儁育于宫中,为称“大阿哥”,仿佛建储,而实为废立之计。当时除载漪一党及徐桐、崇绮以外,连慈禧的心腹荣禄都不赞成。士大夫更无有以此举为然者,终于因刘坤一那两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的警句,保全了光绪。而舆论之反对此举,一方面固然是同情光绪;另一方面亦由于吴可读死谏之疏中,强调“子以传子”的“家法”,对于不明不白的溥儁继位,将来载漪以“太上皇帝”的身份出现,后患无穷,有所警惕之故。

第二个是溥仪的兼祧问题。光绪三十四年秋天,慈禧痢疾,久而不愈,老年人有此征象,皆知不吉,而光绪则为慢性疾病,一时无可死之理。我研究过所有当时名医为光绪“请脉”的记载,确信他是被毒死的,但下手的绝非李莲英。

皇帝崩后,大臣应瞻视遗容。但被鸩必有毒瘢,岂可落入大臣眼中?尤其慈禧本人朝不保暮,而近支亲贵中如肃王善耆等,久有保护光绪之计,所以光绪非命而死,如果处置不善,可以引起极其严重的后果。这时就显得慈禧老谋深算、手段厉害了!她的办法是,命隆裕守护在瀛台。有皇后在,大臣岂可迫近注视?加以殿廷深远,光线不足,遥遥观望,能看得出什么来?事实上据说光绪崩后,脸是黑的,不知是何毒物,会产生这种现象。

那么,隆裕以夫妇之情,膺此难堪之任,所得到的“奖品”是什么呢?是让溥仪兼祧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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