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承修与李慈铭出身相侔,气类相近,交谊极深。李慈铭论人极苛,笔下几无一不骂之人,唯于邓承修为例外,则以彼此有特殊渊源。有人以为邓所上封奏,多出李手,信而有征。或者李慈铭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块垒。其为邓所代草章奏,以其日记考之,不一而足。如李慈铭日记记光绪六年:
十一月十三日:侍郎长叙嫁女,是日圣祖忌辰也。
十一月二十三日:为邓铁香拟一文字。
十一月二十七日:上谕:邓承修奏参大臣婚嫁违制一折,十月十四日系属忌辰,户部右侍郎长叙之女,出嫁山西布政使葆亨之子,实属有干功令。均着交部严议(旋议革职)。
又光绪八年:
正月十四日:为人拟条陈税厘之弊、洋使之费两奏片。
正月十八日:邓承修请饬查关税侵蚀,谕严查。
十一月二十五日:拟条陈科场积弊疏。
十二月二十日:邸钞:给事中邓承修条陈科场事宜,谕严查整顿。
至于邓承修劾李鸿章之疏,不但非出于李慈铭之手,且曾为李鸿章向邓有所解说。
光绪十年五月二十一日记:
铁香深恶洋务,又以其乡人刘云生言外挟屡欲推奉合肥,合肥挟以自重,遂不满之。及云生以劾合肥罢官,尤致愤憾,屡疏攻击,今和议成,更严劾合肥,言之愤绝。然刘之说极无稽,余屡为铁香言之,以此颇与龃龉;而能深知二张之奸,列数诸人之佞,是则雅合吾心,无惭君子矣。
按:云生即刘锡鸿。光绪元年因云南教案马嘉理事件,遣正副使各一员赴英,郭嵩焘为正使,刘锡鸿为刑部员外,夙与郭嵩焘交好,谋得副使,至英则处处掣正使之肘。刘籍隶广东南海,所以李慈铭称他为邓承修的乡人。此人为妄人,做外交官而不以外交为然。王湘绮日记:“云生云英人欲兴兵端,又言养兵无益,及洋炮轮船不足学造。”无怪乎与李鸿章意见相左。彼时言洋炮不足学造及养兵无益者,为顽固派的论调,不意曾使英者亦有此言。《清史稿》卷四四七为外交官列传,计自郭嵩焘至杨儒,凡十一人,独无刘锡鸿,取裁殊有识。
李慈铭此段日记,可注意者,乃为李鸿章说话,不惜与邓“颇龃龉”,则其来有由。
李慈铭光绪十年三月十三日记:
赴天津,主讲学海堂。自辛未入都,匆匆十四年,未出国门一步,朝夕之景,近视阶庭;行坐之踪,不离咫尺,履屐皆得所安,匕箸亦授以节;至寝食之早晚,书策之纵横,尤有常度,勿容少变。今虽进出,且定归期,而抚景慨然,不能自已。
同日又记:
谒合肥督相,坐谈一时许。合肥受北洋之寄,极使相之尊,其深信夷人,劝效夷法,广做机器,久糜巨资,又委任非人,诚亦无解人议。然身处危疑,事嚣责备,力侭势掣,财匮兵骄,局外之言,不中事会。近法夷和约五事,不偿兵费,不增难端,越南之朝贡如常,滇桂之边防如故,无伤国体,速定盟言,自来款议,此举差优,平情论之,功不可没。
原来李慈铭已受李鸿章的笼络,所以论调一变。但李慈铭对邓承修,除此一事外,交谊弥笃。《十朝诗乘》记邓承修事特详,颇致推许,其去官实为厄于孙毓汶:
邓铁香京卿承修,初居台谏,著称敢言,屡抨劾贵要。梁文忠贺其擢内阁侍读学士云:“近侍丝纶美,新颁雨露温。直从百僚底,上动九重尊。盛世无朋党,端居念主恩。此身应许国,不独在忠言。”勖勉甚至。
后迁鸿胪卿,出为桂边划界大臣,侃直争持,狡谋为戢,事竣还朝,慈圣慰谕之曰:“汝此行辛苦。”铁香益感奋,寻拜命直译署,与同列孙文恪、徐小云论事多忤,尝过梁栖凤楼宅,语梁曰:“吾时与少云争论,不胜愤激,奈何?”梁曰:“君不能和一徐侍郎,更何能制异族耶?”既又忤文恪,乃决引疾。朝旨犹予假慰留,盖慈眷尚渥,而铁香迄不安于位。假满复乞休,遂归,在乡创设崇雅书院。又于丰湖上辟尚志堂,以启迪后进,凡五年而卒。
文忠有《哭邓鸿胪》诗五首,其第二首云:“孤特标一概,不谐者徐孙。公廷有夔龙,敷奏将何言?涕辞文石陛,身老梅花村。俄充割地使,遂出南关门。冲林截猛虎,啼木矜故猿。无惧神乃静,有耻命益尊。能使狡暴折,不恤瘴疠屯。辛苦称深宫,硕果迄不存。孰谓山木寿,五载焚其根。”述其事也。相传铁香疏皆李越缦代草,故过从特密。其乞归,越缦尝为文送之,时尚官户部。
邓承修虽不得志而归,但仍有可羡之处。李慈铭光绪十四年四月初一日记:
铁香来辞行,为之黯然。铁香自越边界划界即不得行其志,回京复命,东朝颇慰勉之,遂乞归。朝士得如铁香之归者,有几人哉?知难知止,洁身而退,年甫强壮,归奉老亲,朝廷眷留,天下想望风采。如余者,汩没冗郎,头童齿豁,孑然一身,鸡栖不归,真是非人类矣。
“冗郎”为李慈铭自称,其时犹为户部郎中,一年以后,考取御史。既列名柏台,亦不妨一谈其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