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可知,负李慈铭者是周星诒;而周星誉为弟补过,纵不必邀得李慈铭的感激,至少亦不应挨骂。其后周星诒得补汀州府同知,托同官傅以礼将挪用李慈铭的款子带至京师,傅以礼说:“他已经在‘行路难’的诗中骂了你,钱可以不还。”据说:周星诒“但笑而已”。照李慈铭的日记中看,此事大概不假;但李亦确未收到此款,或者中间为人干没,也是可能的。总之其详不得而知了。
李慈铭与周星誉另一结怨的原因是,周将赵之谦亦引入潘门。据冒鹤亭记:
李慈铭善骂。初由七外祖介绍,得交潘祖荫,继而赵?叔公车入京,外祖又为潘言,潘有一室,榜书曰,非读五千卷者不得入,室中所储,皆金石碑版之属。赵得入,李不得入也,乃衔赵,兼衔及介绍之人。其日记所称曰天水妄子,指赵;所称曰蜮,指余七外祖也。此长笺满纸之妄人,即张之洞,以之洞所寄金未到也。
《清史稿》中,李慈铭有传,赵之谦无传,是件不公平的事。《艺术传》为夏孙桐所撰,于书画非外行,即有私意。《艺术传二》,专论书家,以一杨亮为殿,谓“世为将家,袭骑都尉世职,笃学敦行,江淮士大夫多称之,书亚于熙过(按:指吴让之)”云云。也许我是孤陋寡闻,杨亮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看到。
兹据《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引叙赵之谦小传如下:
赵之谦字?叔,号益甫,又号梅庵,更号悲庵,晚号无闷,浙江会稽人。生于清宣宗道光九年,卒于德宗光绪十年,年五十六岁。咸丰举人。性狂放,游京师,盛夏辄裸衣坐海王村书画肆,挥扇纵谈,人目为狂士。与姚瑜伯善。官南城知县。之谦工书画刻石,卓绝一时。诗文皆新奇骇愕,著有《悲庵居士诗胜》《梅庵集》《缉雅堂诗话》《勇庐闲话》《二金蝶堂印存》,辑有《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并行于世。
悲庵的别署,起于三十二岁时,因洪杨乱起,继以疫疠,家破人亡,故有此号。艺事不论,以赵之谦的为人而论,自有胜于李慈铭处。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叙其对书籍的态度云:
(赵先生)《书严剩稿·跋》:“魏鹾尹锡曾,尝言为前人搜拾残剩文字,比掩骼埋胔,余谓欲人弗见,令万马蹴平,世多有矣,异时当节缩衣食刊行,庶有封树置防护。”昌炽按:痛哉斯言!为书续命,先哲有灵,实共鉴之。撮录于此,以告世之能爱惜古人者。
反观李慈铭,狎优争风,穷訾毒骂,浪费了好些笔墨。平时又亟亟乎纳妾生子。如光绪四年四月十五日记:
纳席姬,字曰贞。为此婢价,驰书乞贷,平生风节扫地。同人怜其贫老,祝其生男,皆谊等倾囊,谋如在己。
光绪十三年二月三十日又记:
遣席姬去,事我十年矣,伤哉!无德畜此痴獠,闭户自挝,悔之何及。
但不久“又置妾王氏”,名之曰兰娘,字以纕男,而终无子。
赵之谦亦无子,以侄为嗣。他在江西任知县,初宰南城。后调奉新,接印前一晚,嗣子与仆妇大吵,仆妇自缢而死,闹出轩然大波。其致友书云:
第初十日接印,愤恨兼以怨苦,实无心恋此,现惟照常处置,俟廿七日观风后到任。排扬已了,再看下面。……然弟之现成谣传尚可防乎,故至今日仍静候撤任而已。若在中秋节后,则官亏可得千金。私亏有兴隆票做主,官亏则不可,并不能行。拟先斥卖衣服器具,不足,而后以募化完之,拂衣归去,做一品百姓如何。儿子若亲生,则今日已杀之矣,此时只能待案了而后遣去。杏林得高安,楼上重楼,弟水底加以水底,有子而遭横祸,不如无子而发大财也。署中朋友,皆面面觑,此场笑话,以弟成之,真千古妙文,岂所谓前生注定耶。
赵之谦颇有豪士气格,其子所作传状,说他“身体魁梧,饮撰兼人,虽严冬不戴帽,头上蒸气如汗流”。这样的人,脾气坏的居多。叶叶舟序赵氏《二金蝶堂印谱》云:
晚年孤愤,好嬉笑怒骂,诗文皆务为新奇,以訾议当代作者为能事,坐是与世不谐。
这就可想而知,李慈铭骂他,他亦在骂李慈铭。不过他骂过就算了,不像李慈铭形诸楮墨。又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云:
人言?叔盛气难近,其实遇名实相负者,亦虚怀相接。
此是能服善的性格。狂上而不能服善,动辄以为无人能及,真成妄人,必无成就。
以此种性情之人牧民,自是“强项令”;据赵之谦自述,宰南城时,似乎严刑峻法,疾恶如仇;至奉新后,由于一到任即遭遇意外之祸,挫了锐气,处事审慎得多了。其致友书云:
来此日对案牍,不曾开书箱,兼以终日忿恨;然有一好事,遇事不操切。前日一起贼案,若胆壮肯操切,黑夜前往,必无漏网,因其寓主乃妇人也。昨日天明始往,贼不及半矣!在鄱阳责人万板,亦不介意,今则数百板即须察看矣。
县官有捕盗之责,勇于捕盗,必为好官;然有时不免草菅人命,“责人万板”而“不介意”,则立毙杖下者,不知凡几?故不肯操切,则“数百板即须察看”,唯恐其死。
赵之谦与李慈铭皆深受龚定庵的影响。不过李得龚之狂,如轻视前辈,及于师门;赵则得龚之奇,而嫌浅露。序吴让之印存自叙其个性云:
少日师赤荪沈先生,同学者有何自芸,力学诗,始学明七子,既而宋元,既而唐,进而晋,又进而汉魏。其言以三百篇为准,穷年累月,为之不已,得句自珍重,遇人必长吟。
余时不喜为诗,数年不一作,偶有作,信手涂抹,成数十百言,若庄若谑,若儒若佛,若典重,若里鄙,若古经,若小儿语。自芸大恶之,目为癫痫,余亦侮自芸为蠢愚。争不下,质之师。师告自芸:汝诗譬窭人子,勤谨操作,铢积寸累,以事生产。初获十百,久而千万,历知艰难,深自护惜,不自暇逸。彼诗譬膏粱子弟,生长豪华,日用饮食,宫室妻妾,奴婢狗马,为所欲为,纵恣狼藉,朝慕游侠,夕逐荡子,兹歌未终,叱咤数起,幸货财多,非年齿与尽,酣豢挥霍,无虑中落,然其乐也,人忧之矣。自芸犹欲争,而余駴汗竟日。余生平所为,岂惟印与诗?皆此类也。
赵之谦的诗文,当然不及李慈铭,但赵之谦的书法、篆刻都为第一流,画亦有名。李慈铭多才,赵之谦多艺复多才,欲为轩轾其高下,颇为不易。
赵之谦喜藏书刻书,李慈铭的书亦不少,日记中记购书、易书之事甚多。不分时日撮录数条如下:
偕节子(即大兴傅以礼,著《华延年室题跋》)至清风弄口书坊,购得吕东莱《读诗记》一部,严氏《诗辑》一部,吕东莱《大事记》一部,朱竹垞《明诗综》一部,《范文正忠宣恭献父子集》一部,惠定宇《后汉书补注》一部,《清白士集》一部,计直四番金。莲士尝规予曰:买书虽似雅事,实人生嗜欲之一端,其无裨于俯仰则一也。节子亦谓以急需之钱,易缓读之书,去挥霍浪费者仅一间,皆足称药石之言,从而不改,吾未如何。同人中犯此病者,惟予与季贶两人,往往相悔相戒,而卒相营且相竞。
日来贫甚,今晨命奴子卷絮被质钱十五千,适问月携武进臧玉林《经义杂志》一书来,遂以购之。昔吾家元忠令婢卷褥质酒,时人叹其率素,若仆者,可谓不坠家风矣。书此一笑。
以《秦淮海全集》六册,张清恪刻《司马温公集》六册,《谢叠山全集》两册,邹行士文一册,与莲士易孙渊如《平津馆丛书甲集》六册,汤文正拟《明史》分修稿八册,大吃亏。而出此者,司马非传家集,秦谢两集,纸椠不佳故也。然所易者,皆系全部中之一集,终让他便宜,真大吃亏。颇喜用印记,每念此物流转不常,日后不知落谁手,雪泥鸿爪,少留因缘,亦使后世知我姓名。且寒士得此数卷,大非易事,今日留此记识,不特一时拈为己有,即传之他人,抑或不即灭去,此亦结习难忘者也。呜呼,措大作此生活,不觉沾沾自喜,长安贵游,日夜奔走牛马间者,焉知世界中有此事耶。
李慈铭颇以其藏书自矜,春联中两榜大门,一联是:“户部郎中,补缺五千年;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一联为:“藏书差足五千卷,来岁便为六十人。”下联为五十九岁所作。十万与五千,相差过巨,必有一误。按:李慈铭于同治十三年七月,由骡马市大街西的铁门,移寓丞相胡同的保安寺街。这条胡同在“宣南”很有名,王渔洋、施愚山、邵青门、翁方纲,都在那里住过。李慈铭寓保安寺街东首,与米市胡同潘祖荫寓、承相胡同李文田寓,相去极近,常有过从。李慈铭慢师,独于李文田不敢无礼,据冒鹤亭所记,似另有一段渊源。其言如此:
李文田庚午典试浙江,以关节授慈铭,慈铭遂由京回浙乡试。又以关节授其同乡胡毓麒,胡亦中式,故其日记,于入京会试盘川一层,不着张罗一字。盖名利双收也。
至于藏书,自以“十万卷”为是;“五千卷”一联出于孙雄《壬辰诗存》,孙、翁同龢同乡门生,素喜标榜,其言不可尽信。五千卷藏书,好读书者,每每有之。一部《资治通鉴》,即已二百九十四卷,加上徐乾学的《资治通鉴后编》一百八十四卷,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三百二十卷,不必再数其他拾补校勘之类,即已达八百卷。加《十朝东录》四百二十五卷,只两部参考书,便是五千卷的四分之一。故可肯定其藏书接近十万卷。
李慈铭书虽多,但并无珍贵版本,所以不能列入书家之林,但其附于书中的眉批笺注,珍贵又过于宋椠。所以民国初年,浙江当道,决定议购李氏藏书,乃竟遭议会否决。曾见有陶承杏所作《关于越缦堂藏书》,记其事云:
民国七年,其子承侯故后,全部遗书,经其友人徐维则、族人李钟骏为之整理检点,抄目封藏,计二十八箱,九千一百余册,内中手批手校之书共二百余种,约二千七百余册,考证经史,殊可珍奇。其家属拟得价出售,而踵门请价者络绎,且有外人亦来询问。
当时浙江省当局闻悉,即派委员沈镜蓉,会同绍兴县教育会长茹秉铨,至李宅开箱查看,并与商酌估价。家属因系公家收购,允以一万元出让,省公署据覆没,以是项书籍,攸关地方文化,应由公家购置,发交图书馆,庶保全文献与嘉惠后学,一举两全,所需书价,即据在八年度特别预备金项下支拨,抄附书目(坊间所售《越缦堂书目》,即由此传抄)。咨请省议会议决施行。讵竟遭议会否决,不果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