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有一瞬,那神采很快便黯了下去,化成虚无。
他局促地甩去沾着的污水,皲裂的地方经风一吹,十分疼痛。
他顾不上,慌忙又笨拙地行礼:“不知贵妃娘娘芳驾,惊扰娘娘,此地鄙陋,娘娘还请快快离开吧。”
沈贵妃站定,心跳急了起来,快要扑出胸膛。表面上,她当然镇定自若,未失花色,只是双瞳有些失焦。盯着那人看得久了,眼中又生出酸涩,只有移开目光。
可又忍不住再去看。
除了被风霜侵染的不成样子的皮囊,他的轮廓、五官竟一点没变。
他只是苍老了些,可是谁人会不老呢?她亦然。
庆幸的是,他还是他,一点儿没变。而她,却早已不再是入宫时那个无依无靠、天真堪怜的少女了。
胸中五味杂陈,她斟酌着开口:“周辔,别来无恙?”
名叫周辔的栘监仍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他不常见达官贵人,于礼节十分生疏。
这个不伦不类的见礼极尽所能地不冒犯到她,诚挚的、克制的边界感令沈贵妃心中一痛。
于是他眼瞳中的花影乱了,片刻之后,落寞掩去了那个慌乱的影子。
周辔垂眸,避开沈贵妃的目光。
“……卑职……一切都好。”
顿了顿,似是积攒了些勇气:“愿娘娘善自珍重,莫要再来这等脏污之地了。”
白驹不知何故,高傲地甩甩尾,前蹄在地上悠然顿踏,似乎并不耐烦生人在此久待。
沈贵妃强自咽下酸涩,喉里发苦,却依然如马儿一般骄傲地对他说:“是陛下下旨,命我春蒐伴驾。今天我来,正是奉御旨择选良驹,预备鲜衣怒马,惊艳帝心。你这般赶我走,是要以下犯上、违逆圣意吗?”
她故意将话说的凌厉,好掩饰心中仅存的柔软被刺破后,淋漓的伤痕。
周辔闻言果然惊急伏地,叩首道:“卑职不敢,卑职万死不敢忤逆娘娘和陛下。”
沈贵妃最见不得他这副自甘卑贱的样子,她看见他的衣裤顷刻被满地腥臊的洗马水沾湿,他的额头和额发还将义无反顾触及那一滩污秽,没有一句怨言。
只有自毁、自贱,如同天生就低进尘埃里,与脏污浑为一体。
她冷眼看着,没有制止,不能制止。
上位者的一句话,像铁律一样重要吗?
是的。否则当初的自己也不会拼尽全身力气,去搏一场泼天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