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双凤目半掩在冕旒玉珠后,鼻若悬胆,薄唇若削。
礼官言:“拜——”时,她僵直着身体拜下去,额头触地,头顶的凤冠重的要压断她的脖颈。
她强撑着直身,抬眸只见面前人玉冠高耸,章服华艳,那一双眼深沉地望着她,叫她害怕。
“皇太子殿下今日大婚,从今往后与太子妃殿下夫妻一体,同心同德,携手共度余生。是故请太子殿下还拜太子妃殿下。”
礼官言毕,她陡然听见旒珠晃打,便见玉冠下坠,犹如玉山倾塌,太子竟向她跪拜下来,令她霎时不知所措。
如淬凤目近在咫尺,那一瞬她讶异,母亲说,她是太子殿下第一个女人,他亦将是她唯一的夫君。
她有心喜,有畏惧,可为何,在他眼中,看不到一丝波澜?
册封大典结束后,诸官罢朝。王岚执笏板行于百官之首,其后不乏屈从者,阿谀溢美,听得人耳中生茧,却心里熨帖。
虞忌身材魁梧,几步便与王岚骈列。
王岚睨了这个武夫一眼,恰巧天边一只燕雀停栖在宫檐上,虞忌语意含酸:“中书令看到了吗,鸠占鹊巢,也只能暂得栖依,不能长久的。”振臂一呼,那雀鸟果然受惊掠走,没入云间去了。
王岚只觉此人粗俗至极,羞于为伍,口中却不着痕迹地回击道:“虞将军慎言,鸠不是鸠,雀亦非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荧火之光,也敢于日月争辉?”
妍华春深(二)
“你……”虞忌文墨功夫自然比不得中书令,一时口中拙急,愈发词穷,索性也懒得诌这些弯弯绕:“我虞氏掌珠文武兼修,你家那位,不过是误打误撞,指不定中书令还在背地里使了什么阴私,蒙蔽圣上降旨赐婚。否则驾銮舆入东宫的,合该是我虞氏女才是!”
王岚闻言冷笑一声,心道此莽夫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当即也不接话,只侧目对着虞忌的靴履觑看。
虞忌察觉王岚目光有异,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的靴子。见不过只是靴底的边缘有些磨损,并无什么不妥。他是习武之人,军中羁旅,磋磨惯了,没那许多精细的讲究,遂抬眸回视王岚。
王岚此时方谑笑道:“大将军有闲情逸致与本官夹道斗嘴,倒不如去修补修补鞋子。先后被南氏和我王氏退婚,将军将这破鞋长年穿在脚上,又有谁敢捡了去,再纳娶令嫒呢?”
“王岚!你枉为中书,口中无德,竟如此阴损!”虞忌听闻他将自己的瑾儿比作破鞋,登时气得火冒三丈,若非入朝不得携带兵器,他怕是要不管不顾扑上去将王岚这老匹夫捅成筛子。
“大将军不要动怒啊,怒极伤身,本官,可什么也没说啊。”王岚笑道,回身面向身后诸官:“诸卿作鉴,本官对虞大将军说什么阴损败德之言了吗?”
百官既为趋从者,哪敢同权势滔天的中书令背道逆行。一时皆唯唯附和道:“没有啊、没有啊,中书令大人向来言语得宜,是虞将军误解了罢。”
王岚展袖向虞忌两手一摊,作无奈状。此际方出明宣门,他向东去,而虞忌向西,临别遂缀一言:“大将军,你我本歧路,政道亦殊途,往后还请不要与本官比邻同列,以免不自量力,生受些许夹板之气。”
虞忌早气得五内如焚,他这一点破,更加如火上浇油。幸而虞臻从臣班中趋前,稳住父亲,暗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方才劝住了虞忌的拳头。
否则朝里朝外这一出,事后都成了虞氏的罪状,是要夷门赤族的。群臣百官,最乐得看这样将相失和的热闹。
虞臻想不明白,父亲统帅三军,经历过多少敌袭诈降,为何年迈愈发经不起激将?气恼之余,悲从中生,大约正是因为年迈,才开始格外在意儿女。尤其瑾儿,女孩子家,闺誉容不得半点污损。
他几乎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定要同王岚争一口气,为的不是他自己,甚至不是虞氏的残破躯壳,他为的是自己的儿女啊!只要他还在一天,还做虞氏家主,就如老骥伏枥,荫护幼小。
如今瑾儿是,当年他沙场断臂之时也是。
“父亲!”虞臻在宫外的长街上紧紧攥住父亲的手。那时他自恨,自己空有一身胆魄,却不能像王氏长子王伶一样揣度圣心、一路高升,甚至不能像三妹一样,看似孤弱,实则运筹帷幄,能造玲珑局、断无解锁,决胜千里之外。
他想同父亲说,他想卸下战甲,不想再为萧王打天下了。血肉之躯换来的只有屈辱,值得吗!
“怎么了臻儿?”虞忌反握住他的手,威严却浑浊的眼中隐隐透出一抹慈爱,让他想说的一切,都无法宣之于口。
大齐已经给这位老将军平添了太多疮痍,他所能依靠的不再是皇室、不再是他麾下的玄苍军,甚至不再是他自己。唯有儿女,是他暮年里仅存的慰藉。
如果此刻连他也敲碎父亲心中从出生在虞氏就构筑起的护国信念,那父亲恐怕真如辞树枯叶,要老无所依了。
所以,让他再愚孝这一次。就这一次。
“没什么,父亲。就是想起别来春半,春蒐欲行,父亲的好身手,老当益壮,终于能再归于猎场恣意争逐一回了。”
“好臻儿。”虞忌笑着拍了拍长子硬朗的脊背,“父亲老了,春蒐,还是要看臻儿和瑾儿的。可不能在陛下面前给为父和虞氏丢脸吶!”
空山之中,虞愔一曲《凤求凰》将将弹完,空弦犹颤。
夕阳沉下天边去,鸦青的暮色里笼着幢幢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