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底似乎能听到虞忌低沉的絮语,只是无论自小被视作掌珠的虞瑾,抑或是闻名建康的才女王嬛,大约,都非那一人真心所喜罢。
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他,她不清楚,但自古强求的婚姻,总不得善终。
强行维系的亲情,总多苦难。
她正是因为太早参透了这一点,才抱琴幽隐于寒山孤馆之中的,而后看浮生多须臾,俗世多挣扎。
她将沉寂了许久的绿绮琴用琴套装好。
烽烟渐起,母亲曾说,一切文艺和青春不应为阴谋所戕害。她轻抚琴套,缥绸下丝弦分明,所以大约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会想要再弹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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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清和,晓色澄明之时,銮舆凤驾并随行马队浩浩汤汤出城围猎。六龙扶辇云旌猎猎,万骑连营,鼓角吹鸣。
春草浅薄,才没马蹄,群臣共睹驱驰之乐,嵩呼播颂,一时春山如震,停云将遏。林中飞禽走兽似也感知到逐猎之危,四下奔逃,如此情形则更激起围猎者的杀伐之心。
萧王宝刀未老,当先凌空高放一箭,猎取雄鹰一只。侍卫从远处密林中将鹰拾来,此等猛禽盘旋于高空尚不觉得,抓在手里,始觉体格出奇悍猛,即便死了也依然狰狞可怖。
沈贵妃吓得抬袖遮面,不敢去看,手中急扯缰辔,牵拉胯下一匹灵巧的小白驹扭蹄趋避。
妍华春深(三)
此马尚未长成,体形不算神骏,但胜在灵动可爱,雪一般柔亮的皮毛,更衬得沈贵妃娇柔无骨,媚艳多情。
小白驹倒比女主人胆大,顿踏着前蹄不肯离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望着翠微迭嶂处层层密林,似乎早已按捺不住,想要撒欢奔跑。
一人一马伴于君侧,美人作张作致,雪团儿憨纯天真,本与春蒐刚勇的氛围格格不入。但萧王很吃这套,摆手示意,侍从前来扶沈贵妃去围场外搭起的荫棚休息,他转手将鹰赐给了太子。
华益双手接过父亲御赐的猎物,谢了天恩,早有长眼力见的随侍候在一旁,手里端个红枫木托盘,由着太子将苍鹰放于盘中,再拿一红绸遮盖起来。朗声高呼:“陛下猎得苍鹰一只,赠予太子——”
场中叫好声连连,不少公子小姐驭马跃跃欲试。
萧王笑道:“孤这算是博个彩头,接下来,便看儿郎们的了!”
此言一出,该起的兴已然铺陈到位,春蒐正式拉开帷幕。华益将七宝长弓从背上卸下,翻身上马,胯下大月氏进贡的汗血宝马腾开四蹄,矫健如电。胭脂色的马影去势如追风,而太子华益稳坐马上,策马疾奔,先是在围场正中的空地上兜了两圈,期间不乏于马背上脱缰张弓,鎏金箭矢射穿百步之外水泽畔振翅高飞的鹄鸟。
如此惊华绝艳,颇有炫技之嫌。
侍从从远处小趋回来,手中抱着那只丰腴柔肥的鹄鸟,“是白鹄,太子殿下!”
“嗯。”华益于马上颔首,居高临下拎住白鹄纤巧的脖颈,也放于先前那只红枫木托盘内。
回身朗声对凉阴下座中的萧王道:“父皇赠儿臣以飞鹰,儿臣以白鹄报之!”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萧王从御侍手捧的青玉茶盘里捏起一块糕点,放于口中,轻轻咀嚼着,望着太子,眼中似笑非笑。
鹰为猛禽,盘旋伏击,既准且狠,这是萧王的集权之治。白鹄柔顺高洁,这是太子华益的怀柔之治。
所谓投桃报李,很难说不是政道分歧,以之借喻。而红枫木盘中双禽俱亡,则隐隐有种两败俱伤的刚烈。
南衡勒马于济济君臣之间静观,于赞颂之际怅惘,继而,无奈一笑。轻薄的玉衫下他的手指抚过乌骓竹劈也似的双耳,如此安抚,令亢奋躁动的马儿低头顿顿前蹄。
南氏训养的乌骓马,每日要令其于山野间奔袭千里,方得以丰美水草喂之。如此既去其戾气,又不至磨灭其野性。传闻乌骓妨主,南衡清俊有力的大手抚摸这个有脾气的家伙的脑袋,它不照样低垂下头,安静地收敛锋芒吗?
随着太子一马当先,众皇子并世家公子亦皆打马张弓,往密林深处竞逐而去。南衡登云靴底急磕马腹,策马追随人群,乌骓玉影,不争头筹亦不落于人后,很快隐没入一片苍青之间。
这边软草间茵席之上置矮凳茶几,几上也摆放香茗糕点,供贵女和命妇们观猎休憩。
沈贵妃悠然坐在荫棚下的绣墩上,拿狗尾草逗弄雪团儿,秀眉微弯,美目含笑,心思全然没在猎场上。
虞愔体弱,自然也是没有驭马下场的。暮春四月天,她因畏惧山中寒气,仍披一烟绿轻裘,下罩荷叶青的百褶襦裙。与一众锦绣云裳的命妇贵女坐在一处,宛似叶底清风,有清郁寒意。
她淡远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围场,眼中难得见潺潺春意。
她看见虞臻的手臂已经强健如故,开弓搭箭的动作一气呵成,弓弦被他张满,箭矢破风,轻而易举就猎取一只狍子。他策马将狍子拾来,送给虞瑾玩乐。
今日的虞瑾,着一袭剪裁合身的短打劲装,英姿飒爽,明丽非凡。她单手邻过长兄的猎物,嫣然一笑,亦从腰后箭筒中连抽两箭,并箭搭在弓弦上。
女子所用的弓玲珑纤巧,她戴玉扳指的手指亦鲜如水葱,勾弦手指轻放,双箭同发。箭羽没入丛林中簌簌作响,不一会侍女拾来猎物,果然箭无虚发,一支射中只兔儿,另一支射中山貍。
虞瑾将猎物朝兄长怀中一抛:“大兄,还你!”扬鞭奋力打马,那马吃痛越过虞臻,向林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