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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1页)

?  《春夜》作者:蔡骏

内容简介

《春夜》著名作家蔡骏首部半自传体长篇扛鼎新作。

千禧年之交,文学少年蔡骏遇到神秘同龄人张海,蔓延出诡异的友谊与恩怨,同为春申厂工人子弟,秘密探索工程师遇害之谜,寻找消失的厂长,却目睹古老工厂灰飞烟灭。

时光纷纷凋零,物是人非,两人在葬礼后重逢,拾回“把厂长捉回来”的执念,蔡骏在亡魂“托梦”指引下,带领一群退休老工人,春申厂的“遗老遗少”,开始跨越上海百年历史,大半个中国,乃至半个地球的惊心动魄的真相之旅,揭开爱欲交织的秘密,直至巴黎圣母院的烈火……

从一对少年到两个男人,两场葬礼点燃二十年秘密奇幻之旅。

从一口青花瓷大瓮缸,掘出一连串纠缠,漫长,绝响,诡谲。

从上海到巴黎,从托梦到人间,红与黑,爱与救赎……

走进《春夜》,亦真亦幻、梦境与现实交错的众妙之门!

第1章

上海是光的存在,是暗的虚无。上海是欲海浮沉的庄严肃穆,风情万种的一本正经,窃窃私语的太虚幻境。上海是静安寺的卡门,淮海路的浮士德,大自鸣钟的唐璜,徐家汇的安娜。卡列尼娜,外滩的于连跟玛蒂尔达。上海是人间喜剧,也是人间悲剧,是所有喜剧、所有悲剧的总和。上海是两千五百万个躁动的活灵魂,加上死灵魂,便是两千五百万次方的灵魂,两千五百万次方的秘密,两千五百万次方的托梦。

——题记

第2章万箭穿心

“钩子船长”死了。

他终于死了。不知高寿几何?命丧何时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梦之一。因为手。准确讲,是右手,整根食指断了,中指跟无名指,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壮,坚硬,像装了一副铁钩,拗断小囡脖颈,轻轻松松。说来话长,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我爸爸从部队复员,分配到上海春申机械厂,做了老毛师傅的关门徒弟。粉碎“四人帮”后,部队战友小沈介绍,我爸爸认得了工农兵大学生小王,就是我妈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像生产汽车机械部件,拿我生产到社会主义社会。我妈妈十月怀胎,挺了大肚皮上班,感觉我要出来,紧急送到医院。我是提前造反,张牙舞爪,羊水破裂,我妈妈痛得昏天黑地,我爸爸尚一无所知,还在工厂上班,跟老毛师傅立了车床前,一道加工汽车模具。当日,春申厂出了一桩大事体,厂长要造职工浴室,挖开锅炉房隔壁空地,烂泥三尺深下,露出厚厚一摞瓷器碎片,好像死人骨头,泛出森森白光。老毛师傅推开众人,带了我爸爸一道,冲洗碎瓷片上泥垢,流水如小姑娘手指甲,慢慢交剥鸡蛋壳,剥出一汪天青色,弹眼落睛,有人讲是青花瓷。春申厂人头攒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传挖出一只古墓,青花瓷只是一道前菜,调味道的料酒,金山银山的陪葬品,三千斤重的楠木棺材,眼看要破土而出,困了棺材里的死人骨,不是皇帝钦赐的士大夫,就是腰缠万贯的沙船巨富,再不济也是本地土豪。潮潮翻翻的碎瓷片下,没觅着楠木棺材,倒是掘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竟有半个人高,半个人宽,像个身怀六甲的女同志,挺了大肚皮,就要分娩生产。我爸爸自然想起我妈妈来,预产期在几日后。汰去瓮缸表面淤泥,再用毛刷子清理,方才露出青花瓷本色,皆是枝繁叶茂花纹,深蓝色藤蔓缠绕,深蓝色睡莲婀娜,深蓝色马蹄莲徐徐开放,渗出巴格达的黎明,开罗的破晓,天方的夜谭。青花瓷大瓮缸,还有一副密封盖头,裹了黄泥跟熟石灰,像陈年绍兴花雕的酒坛子。老毛师傅取来捏凿,伍斤吼陆斤,要打开密封盖头,终归飘出一层气味,肉眼可见的粉尘,像蝴蝶扑上我爸爸面孔。味道先是寡淡,若有若无,牵丝攀藤,然后像冬天被头筒,焐了汤婆子,热水袋,春申厂一千多人,苏州河边十几家工厂,大自鸣钟几十条弄堂,普陀中学,江宁路小学,回民小学,长寿路第一到第五小学,沪西清真寺,玉佛寺,纺织医院,普陀区妇婴保健院,所有人统统闻着,浓烈,醇厚,甚嚣尘上,披霞戴彩,无孔不入,洋洋洒洒降下来。江宁路住了个南洋老华侨,多年后这样回忆:好像冬天里撒开胡椒种子,肉桂树在苏州河飘香,肉豆蔻在大自鸣钟开花,丁香烟丝一根根烧起来,回到马来群岛的香料季节,让人迷醉,痴狂,毕生不忘。老毛师傅抱了青花瓷大瓮缸说,铁榔头给我。我爸爸说,师傅,你要做啥?老毛师傅目露精光,魂灵头出窍,啥人都拦不牢了,手掌心喷了唾沫,夯起铁榔头,三十斤熟铁,把手三尺长,怒骂一声,辣块妈妈,两只手臂膊抡圆,力拔千钧,倒拔杨柳,一道金属反光,榔头飞起来,榔头落下去。我爸爸闭了眼乌珠,捂了两只耳朵,好像高射炮齐鸣,又像原子弹引爆,平地惊雷,赤地千里。春申厂鸦雀无声,集体中了邪,变成哑子,变成痴子。我爸爸睁开眼乌珠,只见青花瓷大瓮缸,好像饕餮吃剩的碎骨,青的白的,流淌遍地,平地却多了一对男女:一个少年郎,年方弱冠,黑发垂肩,骨架魁伟,赛过一块透明的冰;一个女娇娥,二八韶华,三千青丝,面带桃花,丰艳绝伦,更有玲珑之姿,赛过一匹极薄的绸。青花瓷大瓮缸里,竟装了两只白光光肉身,好似怀胎千年,孕育一对龙凤胎,又像腌咸菜,腌咸肉,不着一丝一缕,水晶剔透,相拥而坐,双臂缠绕双臂,双腿缠绵双腿,脚底心对了脚底心,额角头顶了额角头,十指跟十指交缠,胸脯跟胸脯相贴,腰肢跟腰肢相交,榫卯相接,天衣无缝,春种秋收,留待过年。这一对痴男怨女,不是瓷器,不是大理石,不是泥塑木雕,不是米开朗琪罗作品,而是真男真女,头发是真的,眉毛是真的,连眼睫毛都是真的,毛细血管,纤毫毕见,血肉之躯,袒胸露乳,却绝非春宫艳景,在场工人群众,更无一个有淫秽念头。可惜这人间奇观,只持续了一分钟,我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摒不牢,吐出一口湿气,带了活人胃里浊气,早饭的咸蛋黄味道,喷涌到这对男女胴体。白璧无瑕后背,弹出一道道冰裂纹,又像植物花纹生长,伤痕血丝蔓延,两张青春面孔,晕开一粒粒霉斑,愁容惨淡,白发三千丈,明镜秋霜。晴空万里,激起阵阵寒风,苏州河沉渣泛滥,带了沿线工厂化学味道,拂过男女肉身,像清明节焚烧锡箔冥钞,烧成一团团焦黑,剥落纷纷,天女散花,皮肤,肌肉,内脏灰飞烟灭,变成一万只黑蝴蝶翅膀,直上青天,欢宴,歌舞,翻云覆雨。遍地青花瓷碎片上,只剩两具白骨,依旧相拥而眠,骨头跟骨头交缠,手指骨节纵横交错,难分难解。两对头骨眼窝,幽深对视,又穿过彼此颅骨,盯了我爸爸的眼乌珠。老毛师傅哐当一声,掼倒在亲手挖的深坑内。这时光,我舅舅骑了脚踏车,风风火火,冲到春申厂,寻到我爸爸说,姐夫啊,你马上要当爸爸了,快跟我去医院。我爸爸莫知莫觉说,哪能会是今日。我舅舅说,阿姐早产啦。老毛师傅拍拍我爸爸说,徒弟快去,再过两日,我的外孙也要出世了。苏州河顺流而下五公里,黄浦区中心医院妇产科,我正好爬出母体,来到人世,浑身血淋嗒滴,助产士剪了脐带,称分量七斤二两。我爸爸迟到半个钟头,抱我入怀,眉开眼笑,我闻着他手指头上,飘散香料群岛气味,邪气迷人。我爸爸只请两天假,第三天回春申厂上班。待我满月之日,春申厂职工浴室造好,青花瓷大瓮缸碎片,连同两具古人骸骨,移送河南路中汇大楼,上海博物馆。我爸爸当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牵记我跟我妈妈,还会牵记青花瓷大瓮缸里一对男女,操作机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师傅右手,奈么闯了大祸。老毛师傅的中指,无名指,只余一半,食指送到医院,勉强接上,三个月后,发黑流脓,爬出蛆虫,再给医生切掉。有人讲是报应,老毛师傅亲手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魂灵头作祟,必让他断送一只手,终成“钩子船长”,光荣退休。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时光中,我慢慢交长大,地球经历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为六,波黑又一分为三,唯独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情谊,赛过牢不可破的联盟。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依次告别人间,“钩子船长”却有万寿无疆倾向,挺一张猪肝颜色面孔,双目暴射精光,太阳穴鼓鼓,花白头发朝天,火葬场,墓地,皆是遥不可及。他终于死了。

接到这一消息,清明节次日。我在北京,立了颁奖台,捧起奖杯,对了麦克风,念出获奖感言。我的手机响了,《国际歌》铃声嘹亮,庄严的颁奖典礼,登时有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追悼会腔调。我刚要关掉手机,发觉是我爸爸来电,长远没接到过他电话,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奖杯,转到后台接听。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说,老毛师傅死了。隔两秒,一只铁钩,冲出手机屏,恶狠狠揪牢我耳朵,抛回到遥远往昔。我爸爸又说,明日,老毛师傅大殓,你快点回上海,参加追悼会。我说,没空,明日还要开会,讨论电影剧本,后日回来。我爸爸说,儿子,你必须回来,有人牵记你,追悼会结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说普通话,葬礼后的聚会,究竟哪个人找我?我爸爸说,张海。

一秒钟内,我挂断电话,关手机。回到台上,群贤毕至,我手捧奖杯,皮笑肉不笑,获奖者集体合影。颁奖礼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筹交错,弱水萍飘,莲台叶聚,龙虎斗京华。担心的事体来了,赞助商来敬酒,竟是中国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奖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准备偷偷吐掉。但这位白酒大亨,颇为霸道,两只眼乌珠盯牢我,茅台入口,牙齿间转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浓香,又像匕首,终归刺入体内,一击致命。天旋地转,我竟没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却已烂醉如泥。我想呕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没前,我改签机票,明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绛草凝珠,昙花隔雾,央视新大楼,欲拒还迎,只剩裤脚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刹车尾灯世界,滚滚红尘,碧血黄沙。助理帮我订了专车,出三环,长亭外,古道边,雾霾碧连天。首都机场T3,我拖了行李,过五关,斩六将,办完登机牌,过安检,冲到登机口,通知晚点,航班排队。赶不上追悼会了,我痴等半日,雾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遥望京华,万里西风瀚海沙,“钩子船长”当在焚尸炉中,结实,干枯,还没冷透。困于祖国夜空,我做了一只梦。

待到梦醒,早已飞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轮月亮,刚好挂于舷窗外,正跟梦中风景雷同,圆如青铜古镜,满满铺开一弯春夜。降落虹桥机场,春风如一把湿毛巾,从头到脚,揩去北国烟尘。上了出租车,我打开手机,收到我爸爸短信,关照我到忘川楼,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集体静坐等我,切勿着急,安全第一。听闻这么一堆英雄人物,静候我归来,登时受宠若惊,记忆错乱。

忘川楼,此地形势诡谲,中山北路内环高架,凯旋路轻轨,纵贯光新路,对冲苏州河,锐角大转弯,分出江宁路,光复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对,是个“夫”,天上出了头,“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苏州河,竖写是“夫人”,有男有女,社会细胞,爱情坟墓。忘川楼,恰好戳了“夫人”心脏,五条马路,一根高架,一根轻轨,一条河流,齐齐汇聚,风水老法里讲,万箭穿心,煞气中的煞气,大凶中的大凶。餐厅门口,阴风阵阵,架一黑火盆,余烬未凉。江南旧俗,葬礼后,家属必要宴请宾客,俗称“豆腐羹饭”。我没赶上葬礼,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迈入忘川楼。

二楼,服务员在收台子,唯独一桌,聚了几个老头。我爸爸牙齿摇落,头发倒是一根没少,大半花白。他最亲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记》狮驼岭三怪,统管四万七八千小妖,差点点吃了唐僧肉,欺辱孙悟空。头一怪,青狮怪,身高一米九,重约两百斤,猪肝颜色面孔,脑门半秃,人称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头上寸草不生,额角头像电灯泡,鼻梁上一副眼镜片,赛过啤酒瓶底,人称保尔。柯察金;第三怪,大鹏怪,长相威严,颇有腔调,面孔棱角分明,装个大鼻头,两腮插满胡楂,卷曲头发,大半灰白,人称冉阿让。狮驼岭三怪,少了头发,缺了牙齿,没了威风,老得不成体统,反多几十斤赘肉,堆积下巴跟腰带之间,分别来自冷战铁幕两端,以及《悲惨世界》。

我爸爸留给我一碗豆腐羹,一镬子八宝饭,几道小菜,荤素搭配。飞机上,我忙了发梦,错过可爱的空乘送餐,自然饿肚皮。风卷残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头问,张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说,阿哥,我在此地。我闻着机油,烟草,酒精,骨灰,发酸的荤小菜,发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忆苦思甜的盐,瞒天过海的酱,妒火中烧的醋。我回过头,他的面孔大变不变,法令纹更深,额角头更亮,黑西装别了黑袖章,缀一小块红布,代表死者孙辈。

他是张海,衬衫领口松开,脖颈红彤彤,像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没烧清爽。我爸爸说,骏骏回来了,飞机票临时改签,老贵的,小海好讲了吧。保尔。柯察金搭腔说,对的,老毛师傅断气前头,到底交代过啥秘密?张海喉结滚动,望了我的眼乌珠说,阿哥,我们哪里一年认得的?我说,蛮长远的,记不大清。张海说,1998年,春天,我们在追悼会上认得,再到此地吃饭,就在忘川楼。

这要是一部犯罪小说,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雷蒙德。钱德勒套路,从这一趟葬礼,回到上一趟葬礼,从忘川楼回到忘川楼,从一口青花瓷大瓮缸里,掘出一连串秘密,漫长,绝响,诡谲。每个角色,重新列队安检,剥去衣装,X光透视,肮脏的手,血红的心,乌黑的肺,雪白的魂,一切清爽,一切清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铡刀,绞索,子弹,毒针,电椅各有伺候。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

婚礼与葬礼,如同一对孪生子,又教人雌雄莫辨。第一桩,皆是人生头等大事;第二桩,都要选定良辰吉日;第三桩,来的都是至亲好友;第四桩,要挂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桩,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辞;第六桩,收到礼物或现金不少;第七桩,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礼忙父母,葬礼忙子女;第八桩,大摆宴席,圆台面越多越有脸面;第九桩,要有火,婚礼红红火火放鞭炮,葬礼红红火火烧成灰;第十桩,购置不动产,婚礼前买阳宅,葬礼后买阴宅;第十一桩,要去民政局,仪式前必须依法登记;第十二桩,有人为你一条龙服务,要价不菲;第十三桩,都是坟墓,婚礼是爱情坟墓,葬礼是坟墓本尊;第十四桩,婚礼是一生痛苦起点,葬礼是痛苦一生终点。最后一桩,葬礼的意义,远远超过婚礼。若说有何不同?奈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趟葬礼,你没第二趟机会,告别过去。就像我们生命中诸多头一趟——头一趟出生,头一趟死亡,头一趟初恋,绝无两趟可言。我头一趟见到张海,既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1998年,春天,我爸爸还是个精壮汉子,我尚是苍白少年,皮包骨头,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尔蒙,一粒粒赤豆粉刺,绽放到荼。礼拜六,我爸爸说,跟我走,吃喜酒。我说,啥地方?我爸爸说,南京路,国际饭店。我说,啥人家结婚?我爸爸说,你的堂阿哥。我说,去年这时光,刚吃过他喜酒。我爸爸说,新娘子不好,外插花,离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难板,我爸爸穿了黑西装。我也穿得一本正经,皮鞋上油,锃光似亮,吃喜酒腔势。父子俩出门,一路春风相送,温风如酒,坐公交车,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国际饭店,遥遥无期,胖阿姨售票员探出头,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开喉咙吼,终点站到啦,火葬场到啦,送死人的下来。

这一路公交车终点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终点站。西宝兴路殡仪馆,天空尽是阴霾,焚尸炉烟囱,喷射灰尘,犹如婚礼烟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惊涛骇浪。婚礼变成葬礼,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说,我想回家。我爸爸说,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牵了我的手,穿过不计其数的老灵魂,人间烟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闹市。殡仪馆内,厅堂满目,小如饭店食堂,中如宾馆大堂,大如剧院礼堂,拉上银幕就能放电影,各家各户,遗体告别,各有尊卑。我爸爸帮我袖子管别上黑纱,来到一间遗体告别大厅,名唤“金龙厅”,颇有水泊梁山聚义厅气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英雄好汉排排坐,唯独晁盖要死。大厅堆满花圈,挂遍丝绸被套,挽联个个“千古”“沉痛哀悼”“驾鹤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让,风云人物聚齐,仿佛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爸爸这三位老友,时值壮年,一生中最后的黄金时代,面含悲戚,互递香烟,头顶烟雾缭绕,放鞭炮般闹忙。黑色帷幔正中,挂一张黑白照片,框了个五十多岁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说,他是老厂长。

遗体告别仪式,局领导致悼词,家属答谢。集体三鞠躬,但我没动,我爸爸压我头颈,他是天生断掌,手劲大,我不得不折腰。哀乐响起,瞻仰遗体,鱼贯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嚎。我爸爸落下眼泪水,滴滴答答,打湿西装领头。啥人能让他如丧考妣?我伸长头颈,挤到人群缝隙,想见识老厂长,究竟何方神圣。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杨戬?一秒钟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谓遗体,竟是个木头假人。头发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肤也是假的。两只眼睛,一对嘴唇皮,都是毛笔画上去的,颜色比活人鲜艳,好似涂了口红,揩了胭脂。寿衣里包裹的身体,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泪水。我吓得魂都没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说,不要怕,你养出来刚满月,老厂长就抱过你。

我想要呕吐了,冲出遗体告别大厅,迎面撞着“钩子船长”。刚逃出少年噩梦,童年噩梦不期而至。老毛师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了袖子管里,深蓝色中山装,领头毛糙发白,好像一张黑白照片。老头背后立一少年,灰夹克,黑长裤,白跑鞋,略高我两公分,肤色更深一分,肩头宽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头下巴,点缀紫红色粉刺,头发如春天韭菜,乌黑旺盛。老毛师傅说,小讨债鬼,还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声,阿哥好。我爸爸出来寻我,看到老毛师傅,递出一支红双喜,再用自来火点上。“钩子船长”吐出一口烟,对少年说,快打招呼。少年一愣,点头鞠躬。老毛师傅怒说,小扫把星,火葬场,不要对活人鞠躬。老头子抬起残缺右手,陡然猛击少年后脑,仿佛暗藏铁钩,金属回声响亮。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少年脑壳会不会粉粉碎,脑子变成豆腐花?经受“钩子船长”暴击,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头倔脑,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从你的面孔上,盯出两只洞眼来。少年说,外公,我错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说,阿哥,我叫张海,弓长张,上海的海。他说普通话,带了不知何地口音。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这是我头一趟见到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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