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体告别仪式落幕,老厂长一生谢幕,恋恋不舍,钻进火化炉。我昂了头颈,望了烟囱,定怏怏。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烟囱。张海说,烟囱上有什么?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烟囱开始长高,东方明珠这样高,画了一只长颈鹿,四只脚立了殡仪馆,头颈升到烟囱云端,细长鹿头,一对小角,喷出浓黑烟雾,像一朵朵黑牡丹。一只新故事,神不知,鬼不觉,着床,受精。
追悼会后,我爸爸一诺千金,带我去吃饭。七部大巴,拉上几百多号人,浩浩汤汤,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万箭穿心”忘川楼。众人跨过火盆,去了晦气,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大堂摆开二十几桌,老厂长派头,不可一世,君临天下。圆台面上,无锡糖醋小排,扬州狮子头,上海腌笃鲜,长江鲥鱼,百事可乐,力波啤酒,花雕黄酒,剑南春白酒,软壳中华国烟,金装良友外烟,赛过吃喜酒。此种老店家,专做白喜事,豆腐羹饭生意,菜色相比红喜事,稍逊风骚,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童年一个时期,周围老人走了多,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亲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烟不断,一天世界,好像人这一辈子,烧成灰烬之后,所有生日宴的总和,合成一趟葬礼宴,最后一夜辉煌,风流云散,永不复来。但这身后的辉煌,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若是活着时光寒酸,人情凉薄,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便温凉如水,门可罗雀,这一夜过后,乘火箭般被忘记,快于骨灰冷却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老毛师傅,还有我跟张海,同坐一张圆台面。十七八岁少年,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否则不轻易言语,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饭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鸡腿,我吞三块牛肉,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尴尬。吃的竞赛中,我俩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样,滴酒不沾,故而一败涂地。张海连干三杯啤酒,我吃了两杯可乐,脸颊发烫。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头讲话,抬头看天。张海每讲一句,每听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对眼乌珠里,左边藏了孔雀胆,右边塞了鹤顶红,多看一眼,就要七窍流血。我才晓得,张海跟我同岁,生日小我几天,也是摩羯座。
台子上,我爸爸敬烟,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保尔。柯察金唾沫横飞,讲起这几年,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老厂长要陪吃,陪喝,陪笑,方能讨回几根毛来,山东一家汽车厂,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八年抗战,没还过一分铜钿,老厂长去讨债,开了厂里的桑塔纳,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老厂长豪气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讨回十万大洋。神探亨特说,老厂长是真英雄,夹紧现金,星夜兼程,驱车返沪,只为第二天,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凌晨三点,老厂长刚进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保尔。柯察金叹息,残酷啊残酷,老厂长当场身亡,上半截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截却完好无损,今日追悼会上“遗体”,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选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两只眼乌珠,一对嘴唇皮,请了殡仪馆化妆师,用毛笔画上去。托保尔。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腾,七荤八素,哇一口,隔夜饭吐到台子上。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训我无规无矩。冉阿让讲没事体,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
张海扶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帮我清理衣裳,终归话是稠了。张海问我,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柯察金?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吧?张海说,没看过。我说,我看过三遍,书里的男主角,保尔。柯察金。张海说,也是话痨?我说,不是话痨,是个战士,后来变成瞎子。张海说,蛮惨的。我说,你看那个爷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等于半个瞎子,但他欢喜读书,逢人就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尔。柯察金了。张海又问,冉阿让呢?我说,《悲惨世界》看过吧?张海说,看过电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我说,你看那位爷叔,面孔上全是胡子,头发也是卷毛,相貌凶恶,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翻版。张海笑说,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讲到此地,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神智无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掼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变成揩台布,当场哭哧乌拉。张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岁年纪,也别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净净,像涂一层牛奶,眼乌珠漂亮,涌出一层眼泪水。红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疯来跑去,容易碰着磕着。张海揩揩她的面孔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说,小荷。她的声音呢,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听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头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腾,身上狼藉,问她一句,你家长呢?小姑娘回头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厂职工。小姑娘爸爸立起来,不到四十岁,乌黑头发,油光似亮。我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我,他笑说,你是蔡师傅儿子吧。他又对女儿说,小荷,谢谢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张海,噘了嘴巴说,谢谢哥哥。我说,不谢。
小姑娘爸爸斟满酒杯,到我们一桌来敬酒。所有人皆立起来,唯独“钩子船长”坐定,下巴高挺,不动如山。来人对我爸爸尤为恭敬,言必称“师傅”,连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烟,转战下一桌去了。冉阿让闷声说,“三浦友和”终归当上厂长了。我说,他是厂长?神探亨特说,老厂长刚烧成灰,新厂长走马上任。我问我爸爸,他为啥叫你师傅?我爸爸说,哼,他刚进厂时光,做过我的徒弟,现在飞黄腾达了。我又问,为啥叫“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说,厂里每个人都有外号,看过日本片子《血疑》吗?我想想,只记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尔。柯察金说,人人讲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号就来了。我再看厂长一桌,小姑娘泪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死的老师傅,宾客们酒足饭饱告辞。我爸爸却不肯走,烟头堆积如山。我爸爸说,老厂长是个好人,当初我刚进厂,他还是车间主任,安排我拜师学艺,做了老毛师傅徒弟。冉阿让说,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厂长正好六十岁,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享福,还没看到第三代出世。保尔。柯察金说,老厂长被拦腰截断,他用命调来的十万块现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张也没少,一日也没耽搁,当天就发了大家工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会上,我爸爸给家属送白包,破天荒,装了五百五十块,恰是他一个月工资。老毛师傅问一句,厂长车祸走了,出事体的车子呢?餐桌不响了,杯中酒水不响,碟中骨头不响,碗里汤汁更不响。我爸爸平常闷声不响,现在却响了,车子就在厂里。“钩子船长”德高望重,当即决定,去。
出了忘川楼,过沪杭铁道口。彼时火车已不开,在造轻轨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打头阵。“钩子船长”抬头挺胸,腰板笔挺,疾行如风,脚下有根,南帝,北丐,东邪,西毒才有的修为;神探亨特,形如关二爷,身长八尺,面红如赭,酷似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伦勃朗《夜巡》,金灿灿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无数条苏州河环绕;保尔。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镜,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笔;冉阿让仓皇夜奔,顶天立地市长,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赛特;殿后压阵小将,便是我跟张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个少年傍地走,婚礼与葬礼一般难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说葫芦七兄弟,恐怕乱了辈分,莫如是七剑下天山。
江宁路往南,一边苏州河,一边造币厂。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没入阴影,沐在月下。造币厂阴影,比造币厂本身更巍峨,覆盖静水深流。江宁路桥,旧称造币厂桥,苏州河九曲十八弯,长寿路桥,昌化路桥,江宁路桥,西康路桥,宝成桥,武宁路桥,以至三官堂桥,沪西曹家渡,二十四桥明月夜,在西洋风景大上海,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风光。立定桥头,北岸浩荡棚户区,朱家湾,潭子湾,潘家湾,一片可怕小世界。鸽子笼模糊,星光点点,多少男女老幼,魂灵翻涌,灯火渐暗,被褥渐热,春梦渐生。两根铁路线,穿过斜拉桥相交,火车站广场,千万人露宿月下。苏州河南,一字长蛇阵排开,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多数已寿终正寝,少数还苟延残喘。桥下夜航船,马达声声,有一船工独立,浊浪翻涌,渐次淹过船舷。苏州河有味道,天地独一份,雨天腐烂味道,千丝百转,阴天牙膏味道,催人泪下,晴天酱油味道,馋吐水嗒嗒滴,东边日出西边雨,泔脚钵头味道,发馊三日,必要捏了鼻头。苏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闪闪,生出个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头,困了小黄鱼。再往前数,南宋韩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鸿章洋枪队,陈其美革命军,北伐装甲列车,呜咽渡河,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杨慧敏,女童军,青天白日旗,这夜光景,齐刷刷涌到眼门前。
下江宁路桥,转入澳门路,春申机械厂到了。我小时光,这座工厂是个钢铁堡垒,蒸汽白烟翻涌,仿佛《雾都孤儿》或《远大前程》时代,在职工人一千,退休工人两千,车床,刨床,铣床,磨床,彻夜不息轰鸣,订单如雪片飞来,我爸爸忙得四脚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红旗牌,东风牌,首长喊“同志们好”的大轿车,都有若干个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车铣刨磨样样精通,兼任资深电工,大到电冰箱,小到收音机,鬼斧神工,无所不能修理。世事难料,我爸爸的光辉岁月好景不长,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同时,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带来合资汽车品牌。车内五脏六肺,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窍,漂洋过海而来。春申厂的产品,一夜间,堆积仓库,化作废铜烂铁,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跟冉阿让,还要争抢一只下岗名额,老友到底是老友,没为名额打破头,反而互相谦让。冉阿让不争气,鬼使神差,打了女儿的钢琴老师,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岗。只留我爸爸在厂里,独守孤城。冉阿让因祸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车行,诊断汽车疑难杂症,如扁鹊华佗诊断蔡桓公曹操,手到擒来,药到病除,每月可赚三千大洋。我问过我爸爸,羡慕过冉阿让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说,屁。
今朝夜里厢,月色清艳,厂里山青水绿,再无油污,铁锈与灰尘飞扬,反而春风吹送,兰花幽香。墙下开辟一块园圃,种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乌,木莲,覆盆子,犹如百草园,大概还有赤练蛇。保尔。柯察金赞我爸爸有闲情野趣。我爸爸说,少拍马屁,厂里没生活,只好养花养鸟,打牌下棋,解解厌气。穿过一车间,绕过二车间,到了红砖围墙仓库,蹿出一条黑颜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尔夫人。它便摇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裤脚管。
我爸爸打开生锈铁门。冉阿让推上电闸,屋顶砰砰作响,亮起一排白炽灯。撒切尔夫人再度狂吠。我伸手挡光,我爸爸搂我肩膊。他的手,相当热,湿润,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厂长头七,人死在这部车上,见车如见本尊。严格来讲,是车的遗体。车顶消失,引擎盖掀掉,暴露发动机,五脏六肺,座位靠背,横向一刀切断,如断头骑士,比追悼会上所见“遗体”更加可怖。老厂长的三魂,这部车的六魄,冲入鼻孔,灌入胸肺,壮大胆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尔。柯察金鼻腔拉风箱,冉阿让面颊爆出胡楂,“钩子船长”喉咙生出浓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烟,迟迟没点上。上海大众桑塔纳,黑颜色车身,火柴盒车头,低矮,颀长,进气格栅上车标,圆圈内,一只V,一只W,车尾贴“上海。SANTANA”,德语“VOLKSWAGEN”。五年前,厂里还没欠一屁股债,买了这部车子,平常老厂长自己开,现在像一具尸体,弹痕累累,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地。仓库变成停灵义庄,而我们,变成送葬家属。我跟张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庐的实习法医,观察解剖尸体。昨日,我爸爸带了单位介绍信,跑到交警队,将这具残骸运回厂里,发觉不少老厂长骨头,内脏残渣,全部集齐,装了马甲袋,称分量有两斤,交到家属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炉。
我爸爸说,车子发动机没坏,就像一个人,内脏统统坏掉,心脏还是好的,就能救活过来。神探亨特提一瓶绍兴花雕,洒于地上,围绕桑塔纳一圈,留下金灿灿圆环,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让说,要是在山东鸿门宴,老厂长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温过的黄酒,怕是能躲过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黄酒后劲也大,还要开车子,老厂长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让厂里断了粮,结果自己断了头,惨。
老毛师傅发话道,你们要修这部车,必得有个帮手。洪亮的扬州嗓门,仿佛一台机床轰鸣,绕梁三日不绝。我爸爸跟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除掉这几张老面孔,还有啥帮手?“钩子船长”伸出右手,捉牢张海后背。我又听“咚”一声,少年膝盖撞上水门汀。我爸爸要扶张海,老毛师傅说,不要碰他。张海跪于地上,双眼盯了我爸爸,叫一声师傅。老毛师傅踢了外孙屁股一脚,怒骂道,小把戏,没规矩,还不磕头。张海连磕三个响头,水门汀山响,前额爆出红肿。张海立起来,我爸爸递出一支红双喜烟。张海不敢接。“钩子船长”说,不识好歹,师傅给你烟就接。张海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爸爸点烟,再给自己点。阴风袭来,火苗孟浪,摇曳。张海用手挡风点火,以烟代茶,拜师礼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加上我,连同老厂长的魂,半死的桑塔纳,同做见证人。我爸爸跟张海,同时吐出两团烟雾,穿过我的头顶,缥缈而去。冉阿让向“钩子船长”敬一支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互敬一支烟。六根烟枪,湿云四集,弥漫,散逸。撒切尔夫人,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独不抽烟的我,被尼古丁熏得双眼通红,如临大敌,热泪滚滚,不争气地溢出眼角。少年张海面孔,渐次模糊暗淡。春夜,老厂长头七,也是桑塔纳头七,中国人称“回魂夜”,魂兮归来。
三
雪夜。西风烈,冷月消逝。前头白茫茫冰面,背后黑莽莽森林,无始无终。深一脚,浅一脚,踏了雪地。冷,毛孔缩紧,冻得抖豁,鼻涕水,眼泪水,甫一垂落,凝结成冰。我看到一部车,黑颜色桑塔纳,车顶没得,只有下半身,变成敞篷车。方向盘后,坐定一只木头假人,毛笔画的五官,分明是水晶棺材里老厂长。我惊说,你不是烧成骨灰了吗?木头假人翻嘴巴说,是的,我来寻你托梦。我说,托梦啊,你寻对了人。老厂长说,进来啊,外头冷。我拉开车门,坐他旁边,幕天席地,车里更加冷,真是滑稽。老厂长踏油门,发动机响亮,一骑绝尘,冲过白颜色冰面,风挡玻璃不存在,狂风卷了雪片吹来,眯了眼乌珠,头发根根竖起。再看老厂长,木头雕刻面孔,毛笔描画五官,特殊材料制成共产党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点点风雪,等于毛毛雨。但我一介肉身凡胎,眼看就要冻僵,老厂长给我一件军大衣,一条羊毛围巾,一顶苏联毛皮帽子,穿了这身行头,变成保尔。柯察金。
远光灯像宇宙探照灯,却照到深海荧光生物,大白鲸游过仙女座,飞船沉入马尾藻海。我问,这是啥地方?老厂长说,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我心里叫苦,地理书上讲,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深湖,地球五分之一淡水,最深一千六百多米。我问老厂长,你从啥地方来?老厂长说,从上海来。我说,要到啥地方去?老厂长说,到巴黎去。我说,去巴黎做啥?老厂长说,捉厂长回来。我说,你不就是厂长?老厂长说,我已经不是了。倏忽间,车子停下来了,发动机暴露在风雪中颤抖。老厂长两手一摊说,这部车子,要跟我一道烧成灰了。我急忙说,我去寻我爸爸,他会修好这部车子,开出贝加尔湖,我们便能得救。老厂长说,告诉你爸爸,这台厂里的桑塔纳,拜托他负责修好。老厂长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面孔,木头假手太硬,像抽人耳光,痛煞了。雪停,月亮出来,像一只心脏,刚挖出来,涂了金颜色油漆,吊了云端,以儆效尤。冰面下,声音若有若无,有女人在哭,有小囡在吵,还有男人唱戏,老厂长讲一句苏州话,奈么好哉。冰面裂开一道缝,像生鸡蛋壳碎裂,马上第二道,第三道,渐次绽放,像参天大树枝丫。车底下,黑水翻腾,沸腾一阵阵热气,潜龙在渊几万年,终归张开鳞片,飞龙在天。老厂长不讲了,毛笔画的眼睛鼻头不动了,彻底变成木头人。我拼命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冰冷的水,汹涌而至,我不会游泳,也没力道挣扎,地球上五分之一淡水,冲进鼻孔,气管,肺叶,心脏。沉到一千六百米下,贝加尔湖底,听到一支男人歌声飘来: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
梦醒。我从眠床跳起,浑身虚汗,冰冰冷,好像还在幽深湖底。后半夜,阳台种了凤仙花,夜来香,枝繁叶茂,搅碎月光。我从小搬家过好多趟,无论搬到啥地方,皆没离开过苏州河。这年春天,我家刚搬到静安区,海防路的小区,我妈妈单位分配,赶上福利分房末班车。新家虽在二楼,却有三个朝南大阳台。小区深深,一览无余,没有鸟语花香,也有鸡飞狗跳。隔壁邻居,无一认得,全部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爸爸穿了短裤,冲进来问,儿子啊,你在叫我?我妈妈披了困衣,开灯说,楼上楼下,都听到你在惨叫,爸爸救我啊。我拍拍心口说,老厂长给我托梦。我妈妈说,信口雌黄。我爸爸说,老厂长跟你讲了啥?我妈妈扭我爸爸一记,厉声训斥,你也热昏啦,叫你不要带儿子去追悼会,你不听,这记好了,吓得做噩梦了。我爸爸没声音了。我妈妈说,老厂长有四十年党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者相信,物质决定意识,物质灭亡决定精神毁灭,老厂长的物质已经死亡,烧成骨灰,精神跟随物质同时灭亡,不可能留下灵魂。我说,《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啥?我妈妈是政工干部,理论水平颇高,脱口而出,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我说,你看看,马克思祖师爷都这样讲了,共产党员是有灵魂的,老厂长当然也有灵魂,精神不灭,飘荡在他工作战斗过一辈子的春申厂。我妈妈说,你这小鬼,这是诡辩论,明早还要读书,快困觉。我妈妈先回去困了。我爸爸关起门问我,现在好讲了吧,老厂长寻你托梦做啥?我复述梦中情景,录像带似回放,画面声音,梦中五感,百分之百还原,直到沉入贝加尔湖,我唱出“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这四句,不知啥的来头,好像是沪剧。我爸爸惊说,十年前,春申厂职工新年聚餐,老厂长也唱过这一段,他最欢喜的沪剧《雷雨》,周家老爷唱词。我说,《雷雨》啊,这么是老厂长托梦,不是我自己做噩梦。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红双喜,蓝烟袅袅,嗅了花香,若有所思。
所谓托梦,不同于一般噩梦,要么是自家亲人,要么参加过追悼会,反正皆是死人。头一趟碰着托梦,是我小学三年级,外婆脑出血走了,晕倒前还给我吃好早饭。追悼会上,我才晓得啥叫死亡,就是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来,去了天边远,像西伯利亚。我哭了伤心,夜里梦到外婆,欢天喜地,以为外婆回来。外婆告诉我,下头蛮冷的,但不寂寞,还有老多亲眷朋友,街坊邻居,有的就在去年,有的刚解放,有的还在中华民国,日本人打仗,军阀混战,遍地饿殍,坟墩墩不得了。外婆担心我外公,他的身体不好,叫我多关心关心。醒过来,我告诉我妈妈。但我妈妈不相信这一套。我便拿外婆的托梦,偷偷告诉外公。我外公欢喜读《聊斋志异》,家里有四卷白话本,我跟他读了不少。外公讲,他一直没等到外婆托梦,原来托给外孙了啊。从此以后,我成了外婆跟外公之间的传声筒,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却能彼此捎话,聊天,谈心,吹牛皮,全靠我发梦。这是我跟外公的秘密,不敢告诉我妈妈,否则我妈妈会担心我发神经,外公要犯老年痴呆,几卷本《聊斋志异》也要被束之高阁,不准再看,免得中了聂小倩,白秋练,翩翩,阿宝,婴宁,还有罗刹海市的毒。平常发梦,刚一惊醒,即刻忘光,不管噩梦,美梦,还是春梦。但我每趟碰到托梦,人的相貌,黑白的,还是彩色的,梦中风景,细节,所有对白,甚至唱歌,关键是托梦交代之事,无有遗漏,醒来记得清清爽爽。有两年,走掉的人特别多,就连隔壁邻居死后,也来寻我托梦,告诉我儿媳妇不孝,金银首饰藏了啥地方,有话带给小辈。偶尔还有动物,我住了曹家渡时光,养过一只猫,因为调皮,破坏了我爸爸养的花,便被处以极刑,做成猫肉汤。这只猫也曾寻我托梦,钻到我怀里,任由我抚遍它全身三匝。我一度相信它会起死回生,或者灵魂附体,重新回来寻我。也因这桩事体,少年时光,我跟我爸爸经常吵,好像仇人相见。等我读初中,外公肝硬化走了,他来寻我托梦,拜托我告诉我妈妈,他要跟外婆落叶归根,生当同衾,死亦同穴。虽然讲,我妈妈是共产党干部,但不是特殊材料做成,也会得心软,回到镇江,在我外公外婆出生的乡村,修葺坟冢一座,葬入两个骨灰盒子,魂归故里。没过两年,我爷爷又走了,也是送我去读书,回来心脏病发,阴阳两隔。爷爷死后在家里停灵,头七期间,频频向我托梦,交代好几桩事体,包括银行存折密码,免得小辈取不出钞票,又讲了退休单位地址,远在大兴安岭,加格达奇铁路局,这才寻着单位领导,派人来参加追悼会,发放了抚恤金。三七,五七,直到断七,我奶奶相信观世音菩萨,从玉佛寺请了和尚到家里,念经作法,超度亡灵,但是徒劳无功,我爷爷的魂灵头,直到入葬以后,依然没有消亡,还是经常向我托梦,要我向奶奶传话。再后来,我奶奶又走了,仿佛连环召唤,去另一世界团圆。我问过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的表哥跟表妹们,有人从未经历过托梦,有人偶尔有过一两趟,但像我这种情况,确是独一无二。
以上托梦分析,无关弗洛伊德或荣格,皆是私人经验之谈。其中有一趟,最为诡异。我读书地方蛮远,每日要坐两部公交车,早高峰一个钟头。有个冷天,放学后,我跟同学踢足球,一脚踢到隔壁工厂。我翻过围墙捡球,到了工厂后院,荒烟蔓草,青砖坟茔,砖木结构老房子,飞檐翘起,鬼气森森。此地老早是公墓,“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拆了墓地,造起工厂跟学堂。我听老师讲过,六十年前,上海滩大明星阮玲玉,自杀后葬于此地。我以为会碰着鬼,最起码是个艳鬼,却碰着一只女工。霞光里,浮起一只妙龄少妇,标致端庄,细眉细目,仿佛阮玲玉照片,电影里张曼玉扮相。她穿白颜色绒线衫,头发湿漉漉披了,热气蒸腾,刚出工厂浴室,怀抱塑料脸盆,毛巾,洗头膏,护肤品。女工撞着我,误认我是登徒子,流氓恶少,欲图不轨,尖叫呼救。可怜我抱了个足球,拔脚就逃,踏过坟茔,翻墙头,单脚落地,扭了脚,肿了一大块。当夜,我爸爸陪我去医院,先冰敷,再热敷。第二日,一跷一跷,铁拐李上学,惨。几日后,阮玲玉来寻我托梦,风华绝代,倾城倾国。梦中还是墓地,不再是工厂跟学堂,而是联义山庄,广东人公墓。阮玲玉带我流连,亭台楼阁,精庐水榭,天上人间,共享繁华。她讲话是广东口音,又关照我一只秘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乃是唐先生杜撰,她的真正死因,就是男人无情,若你长大,红颜有缘,切莫不义。
四
春天快要过去,老毛师傅带了外孙,到我家里做客。张海穿一件灰衬衫,黑裤子,白球鞋,身上清汤寡水。是夜,我妈妈在市委党校学习。看到师傅祖孙到访,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华,再介绍客厅酒柜,我妈妈的三八红旗手,优秀纪检干部奖状。“钩子船长”参观过餐厅,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个储藏室,最后到书房。老头啧啧称叹,全厂在职,下岗,退休职工,无人比得上我家,保尔。柯察金还住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棚户区,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窝了九个平方米,一个人放屁,全家门熏死。相比我家这套房子,老厂长家也稍逊风骚,解放前,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嘛。听到这种夸奖,我爸爸如坐针毡。
沙发上坐定,老毛师傅喷出一句扬州话,辣块妈妈,世道不好,恶人当道,要是老厂长还活着,小海老早顶替我进厂了。我爸爸说,师傅啊,老黄历了。我爸爸跟老毛师傅,讲得有来有回,我在旁边偷听,原来张海要捧铁饭碗,只有厂长讲了算。老厂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新厂长“三浦友和”临危受命,生不逢时,接下春申厂的烂摊子。上个礼拜,我爸爸带了张海,提了两条中华,登门造访。厂长不肯收礼,还讲现在是1998年,不是1988年,更不是1978年,工厂铁饭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厂里九成工人下岗,发工资东拼西凑,岂有进人名额。我爸爸说,国有工矿企业,哪怕下岗了,再就业了,但是劳保、医保一样不缺,党支部,工会还关心你,逢年过节,发点年货,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处,要是无业游民,个体户,饿死都没的人管。厂长说,张海要进春申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临时工,没身份,没劳保,没医保,等于三无产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厂长已仁至义尽,天都快塌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临时工,虽不是铁饭碗,总赛过待业做流氓吧。厂长批了条子,张海捧上这份塑料饭碗,当了我爸爸的关门徒弟。
“钩子船长”抬起右手,搂了张海说,外公没的用,这只手啊,连只螺蛳壳都捏不牢,从今往后,你跟着师傅,听师傅话,学好手艺,有口饭吃,还能讨媳妇。我爸爸说,哪有奈么大规矩。老毛师傅一本正经说,老规矩是要讲的,旧社会啊,进厂做学徒,必定要给师傅下跪磕头,拜师礼,上三支香,杀一只鸡,指天发誓,背叛师门,天诛地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家杀光。老头讲得吃力,气喘吁吁,抽一支烟说,小海初中毕业,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不进春申厂,必在外头鬼混,挨杀千刀,只有他当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翘辫子,要不然,进棺材都不安宁,到了阴间,还得拆了阎罗殿,继续革命。说罢,老毛师傅跟我爸爸回客厅,吃烟吃茶去了。
中国象棋规则,老帅跟老将不能碰头,我跟张海单独相处,红中对白板,反而尴尬。我便介绍起书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妈妈藏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八十年代《收获》《当代》《人民文学》,中文本科自学考试教科书。我自己大约有两百本书,《中国通史》《欧洲中世纪史》《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国抗美援越秘闻》。最近几年全套《军事世界》《舰船知识》杂志。我问张海,你平常看啥书?张海说,卫斯理算吗?我说,算。张海说,卧龙生、云中岳算吗?我说,读过金庸吧?张海点头,报了一长串书名,闻所未闻,不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写字台上,摆了一组线圈,两只电容,一只小喇叭,一根电子二极管。张海说,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小时候自己做的。张海说,阿哥真有本事。我说,我爸爸教我的,二极管就是半导体。张海说,用电池吗?我说,不需要电源。张海惊说,不用电就能听广播?我说,试验给你看。这只矿石收音机,台子上积灰老多年,我妈妈想当垃圾丢掉,都被我爸爸抢救回来。我拉出天线,打开窗门,收着信号,小喇叭终归响了,咿咿呀呀,嗞啦嗞啦,像两只蚊子,一雌一雄,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听得人汗毛凛凛。张海探头过来,要看清二极管里秘密,藏了啥的乾坤。我调整可变电容,像十几把折扇,打开叠了一道,便能调出不同电台。两只蚊子飞的声音,渐渐变成一只男人抑扬顿挫的上海话:“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波1197,调频92。4,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头,贴了你后背摸过来,一只老头子唱苏州话:“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我已吓煞,马上转动可变电容,调到隔壁音乐台。评弹消失,两只女人唱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声音终归古怪,像吊了绳子上,马上要断气。我关了收音机说,不听啦,有电磁干扰。张海说,阿哥,可以收听国外广播吧?我说,就是短波吧,我妈妈不准我听,不过间谍小说里写,矿石收音机,蛮适合搞间谍活动,当作无线电接收器,可以窃听信号。
张海问我,阿哥,你是学电报密码的吗?我神秘兮兮说,猜对了一半。张海说,你要做间谍?我笑笑,翻出一本小册子,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打开俱是方格子,每一格,皆有数字与汉字,0001是“一”,0002是“丁”,0003是“七”,0004是“丈”,0005却成了“三”。张海说,莫尔斯密码?我说,不是密码,是明码,我在读电报专业。慈禧太后时光,有个法国人按照《康熙字典》部首排列法,每个汉字对应四位数字,编出中文电码本,香港身份证,美国签证,直到今日,还在用电码标记汉字姓名。我拿出纸笔说,你随便写几个字,我翻译给你看。张海拿起笔,悬在半空,落下变成三个字:春申厂。我是不假思索,写出三组数字,春2504,申3947,厂0617。张海说,有什么规律?我摇头说,中文电码,便是“无理码”,没规律可循,考试超级严格,错一两字,便不及格,这本《标准电码本》,两千多个常用汉字,我死记硬背了三年,这才烂熟于胸,脑子里全是四位数字,简直是哥德巴赫猜想。张海问,阿哥,你要做电报员?我说,嗯,明年就上班了。我又闷掉,不想为妙。这时光,隔壁传来老毛师傅的扬州话,声若洪钟,小海呀,家去。
“钩子船长”临别时,残缺右手捏了我爸爸说,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给你了。我爸爸说,师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楼。我立了阳台目送,车棚亮起昏黄的灯,春风吹起一片片榆叶,像一枚枚硬币,沙沙掠过少年张海。他蓦地回首,望向二楼阳台。我忙低头,躲到枝繁叶茂的夜来香背后。他朝我挥舞双手,来回交叉到头顶,像海员离开港口告别。夜空清澈起来,繁星熠熠,难得一见。对面三楼,响起家庭卡拉OK,有个中年男人沙哑嗓音,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我的写字台抽屉里,藏了一沓文稿纸。老厂长追悼会,我仰望火葬场烟囱,好像看到一只长颈鹿,一只故事,撞进我的脑子。吃好豆腐羹饭,从春申厂回到家里,我便戴了眼镜,弓了后背,捏一支钢笔,铺开文稿纸,焚尸炉,长颈鹿烟囱,数不清的死灵魂、活灵魂,统统从笔尖流出,流进一只只小方格子,流出一朵朵蓝墨水化开花苞,像烟囱上喷出黑牡丹。我不是不想给张海看,是我头一趟写小说,是我不敢拿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