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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3页)

“钩子船长”跟张海离开当夜,我的处女作《焚尸年代的爱情》终归写好。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未来某年,地球上病毒泛滥,像中世纪黑死病,西班牙大流感,死亡率百分之百,百业萧条,唯独殡葬,焚尸,墓地生意兴隆,铁板新村遍地开花,殡仪馆托拉斯,焚尸炉康采恩,公墓辛迪加,垄断资本主义组织复兴。焚尸年代,文学艺术毫无用场,图书当作柴爿,付之一炬,却是焚尸炉好燃料,除掉装饰墓碑。本地有一座火葬场,焚尸炉烟囱高耸,画一只长颈鹿,云朵里呼吸,太阳里吃树叶子,月亮里吃露水,日夜焚烧,吞入千万尸体,喷出无数魂灵头,仿佛海上灯塔,通宵达旦,指引夜航船避开暗礁。焚尸年代末期,不但人感染病毒,机器,车子,房子皆不能幸免,长颈鹿焚尸炉,一级级加高升级,犹如巴比伦通天塔,不但烧人,也能烧机器,烧车子,甚至烧房子。苏州河边各家工厂,先从申新九厂起,依次感染病毒,工厂等于坟场,不处理会传染全城,还会沿了河浜,顺流而下,进入黄浦江,长江口,毁灭全世界。工厂依次拆掉,钢铁,砖瓦,机器,木头,塞进焚尸炉,烧成灰,喷出长颈鹿烟囱口,直送同温层,臭氧层,电离层,散逸到地球各地。钢铁烧成的滚烫铁汁,只好灌注地下,原本地面沉降,却是因祸得福,反而升高十米,锦江饭店北楼,正好恢复原本高度。最后烧的是春申厂,工厂大门,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财务室,职工浴室,仓库,像老厂长肉身,要么直上云霄,要么直送地狱。天上那一部分,悠悠扬扬,飘到东京,纽约,巴黎;地狱那一部分,沉入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相伴恐龙化石,长眠不醒。只剩半截的桑塔纳,塞进焚尸炉,点火烧到最旺,红光万丈,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控制棒插入反应堆爆炸,全城听到长颈鹿巨兽尖叫。一千米高的烟囱,断裂三截,像巴比伦塔倒掉,爆炸七天七夜,铺满地下的钢铁,熔化成铁汁,流进苏州河,黄浦江,长江,东海,水面漂满死鱼死虾死甲鱼。人们组织五十名死士,穿戴防护装备,回到长颈鹿烟囱废墟,从堆积如山的铁渣下,掘出一部桑塔纳普通型轿车,只剩下半截车身,转动钥匙,发动机砰砰作响,四只轮盘转动,飞奔上路,冲往烟雾缭绕的北方。因祸得福,焚尸炉大爆炸后,滋生出一种病毒抗体,人体一经注射,即能终身免疫,病毒得到控制,不消一年,便像天花消亡。焚尸年代,到此终结,人类历史进入下一阶段。苏州河边的工厂呢,虽然一家也没剩下来,但是春申厂,老厂长的桑塔纳,却已铭记史册,刻到全世界的纪念碑上。

我誊写一遍文稿纸,装入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买了八角邮票贴上,塞进邮筒口子,寄去北京的文学期刊。热天,法国人在巴黎捧起世界杯,中国人在大江南北抗洪,克林顿跟莱温斯基搞七捻三,只好空袭伊拉克,萨达姆日子难过。我的唇上冒出胡子,偷用我爸爸的剃须刀,刮去一片,反而日夜生长,郁郁葱葱,像春天一样。秋天,我终归上班了,翻出中文电码本,背得滚瓜烂熟,乘24路电车到淮海路,走到思南路7号,进了卢湾邮局报到。只可惜,我连一个字电报都没发出,便接到改行通知,转到邮政窗口。原来呢,信息时代已到,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心里两千多个中文电码,恰好属于“逆之者亡”序列,成为博物馆古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是有苦难言,人人叫我小朋友,好像人人都小觑我。我为自己前程而忧虑,夙夜梦寐,忽惊坐起,吓出一身冷汗。每日下班回来,头一桩大事体,便是开家里信箱,要从一沓沓《新民晚报》里,寻觅投稿回信,直到1998年消逝,我的小说石沉大海,我也没再见过张海。

1999年,血血红的5月,北约空袭南联盟,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遭了飞来横祸。学生上街游行,包围美国领事馆。我爸爸回到家里,愁眉苦脸,穷凶极恶吃香烟。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察觉有异,用双规腐败分子手段,审问到半夜,我爸爸老实交代,在厂里跟人动手了。我妈妈冷笑说,快五十岁的人,越活越有出息了。我爸爸沉闷,与世无争,但不是没打过人,何况当过兵,天生一张通关手,搏击好底子。他叹气说,我连一根毛都没少,只是张海倒霉了。我插嘴问,你徒弟出了啥事体?我爸爸说,为了老厂长的桑塔纳。

陈凯歌《霸王别姬》头一句“不疯魔,不成活”,本是梨园行老话,亦能用于我爸爸。比方讲,他养花,三只阳台搞成植物园,春天君子兰,热天夜来香,秋天蟹脚兰,冷天漳州水仙,还有昙花一现,我家仿佛花开四季,万古长青的遗体告别大厅;他欢喜摄影,家里全是古董照相机,自己搭了暗房,通宵冲洗底片,犹如间谍佐尔格,在我四岁这年,我爸爸带我去人民公园,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到齐,他忙了给人家小朋友拍照片,结果我倒是走失,人民广场大喇叭广播寻人,方才接我回来,这是我头一趟出名;他想学画,托了工会主席引荐,拜入国画大师程十发门下,想做末等弟子,大师早已收过关门徒弟,退而求其次,做个徒孙也好,无奈徒弟们也年事已高,只得寻了徒孙学艺,成了徒曾孙,购得湖笔,宣纸,端砚,徽墨,看了教材,照猫画虎,夜以继日,摆开功架泼墨,终得一代表作《钱塘江春潮图》,四尺对开,五彩斑斓,令人六神无主,七上八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千百种解读,竟是毕加索才情,达利风骨,弗里达气魄,加泰罗尼亚超现实主义腔调。

现在呢,我爸爸的心血来潮,他的疯魔,他的成活,便是要修复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妈妈对修车子没兴趣,继续审问,到底跟啥人动了手?我爸爸说,癞痢。讲到重点了,自从大半工人下岗,留守的无心上班,要么做私活,要么从仓库顺手牵羊,有个瘟生,头上斑秃,外号“癞痢”,经常到仓库揩油。我爸爸跟张海师徒,在车床,铣床,刨床跟磨床上加工零部件,准备替换到桑塔纳上,出去吃一支香烟,转身回来就没了。张海提醒一句,癞痢刚来过。我爸爸寻到癞痢,先礼后兵,叫他还出来。癞痢不承认,我爸爸骂他两句,对方便先动手了。工厂打架不稀奇,热血冲头,说打就打,有的是日积月累,心里不爽,有的是无缘无故,脑筋搭错。至于后果,除非断手断脚,否则惊动不到派出所。张海不懂窍槛,不知深浅,看到师傅吃亏,举起开口扳手,就给癞痢开了瓢。这记闯祸,眼看癞痢血流不止,我爸爸送他到最近的纺织医院。癞痢是皮肉伤,头上缝两针,搽了红药水。有人要报警,癞痢却说,不必劳烦老派同志出马,谈谈医药费跟赔偿,伸出一根手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块私了,等于我爸爸十八个月工资。不然,癞痢就要去派出所。

我爸爸说,我答应过老毛师傅,不但要带张海出师,还要保他平安,无病无灾,他要是过不了这道关,就要吃官司,甚至上山。等到天亮,我妈妈去了银行,取出一万块,交到我爸爸手里。但有一桩条件,必须让癞痢出谅解书,律师看过才作数。厂长原本要开除张海,癞痢收了一万块,跟我爸爸一道寻到厂长,讲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是他自己撞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张海的塑料饭碗保牢,他写了欠条,一万块,必定如数归还。我爸爸点一支烟,将借条烧成灰。不要看他动作潇洒,实际上呢,我爸爸是个吝啬鬼,三五块也要争个面红耳赤。这年余下时光,我爸爸在家里颇为恭顺,不再犟头倔脑。

这日起,我缠了我爸爸,想要去春申厂,看看老厂长的桑塔纳。想起上趟看到它,上半身腰斩,千疮百孔,等于一具尸骸,如何起死回生?就像老早公园里,拉起帐篷,两块一张门票,好看“花瓶少女”“人兽杂交”。我爸爸不同意,他讲就像烧菜,只有端到台子上,才能让食客品尝,现在这部车子,还在油锅里翻滚,缺了油盐酱醋,根本不上台面。但我天天缠,日日缠,从春天缠到秋天。我爸爸也大变样了,老早他每日跑证券公司,盯牢股票大屏幕,愁眉苦脸,现在他是笑看股市风云,早上穿戴整齐,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终有一夜,秋风四起,我爸爸说,跟我来吧。

是夜,我们父子同行,到了春申厂门口,却碰到神探亨特。他是一副虎背熊腰身坯,穿了上海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我说,亨特爷叔,你下班啦。神探亨特面露愠色。半年前,我从单位出来,路过淮海路跟雁荡路,妇女用品商店门口,碰着一只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俗称“黑猫”,赫然是神探亨特。故人相逢,我蛮开心,他却面孔通红,长吁短叹。神探亨特原是钳工,老厂长看他力大无穷,体形颇具威慑性,调他入保卫科。工厂火红年代,仓库里有黄铜,常有飞贼进来,偷盗国家财产。神探亨特虽无手枪,却有手铐电棍,几番擒获梁上君子。后来保卫科撤销,神探亨特下岗,再就业为商场保安,镇守妇女用品商店,继续跟小偷家族斗智斗勇,落了他手里的犯罪分子,没五百童男童女,也有斯巴达三百勇士。只可惜,堂堂身高八尺关二爷,自诩洛杉矶警察局神探,竟为妇女同志们服务,犹如杨贵妃沦落风尘,不免夺志,不免丧气。

我爸爸也问,亨特,今夜你来做啥?神探亨特说,我陪费文莉来的。这记精彩了,《乱世佳人》《魂断蓝桥》。神探亨特背后,露出一只女人,穿了黑裙子,像送葬寡妇。她瞪了眼乌珠说,骏骏长大了哦。她的鼻梁跟下巴有点硬,硬得咄咄逼人,面孔是盐腌过的,烟熏过的,不是小姑娘的冰鲜,不是寡淡,不是清蒸,而是浓油赤酱的上海菜。想起来了,她叫费文莉,消费的费,文化的文,茉莉的莉,不是外号,而是真名实姓。小时光,我爸爸带我来厂里,有个女会计,总是披了头发,捏我面孔,手指上雪花膏味道,就是她。

春申厂里,一阵犬吠响起,震得耳膜生痛,必是撒切尔夫人。神探亨特叫一声,手电照出一条猛犬,母夜叉变成林黛玉,缠了神探亨特脚头,摇尾巴,舔舌头,肉麻得不得了。撒切尔夫人一叫,张海也出来了。今夜是他值班,面孔上青春痘更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好像一只蓝颜色魂魄,从湿空气里拧出来。神探亨特开道,老少五人,四男一女,走到仓库围墙前。神探亨特点上打火机,火光像少女心脏,小鹿腾跃,照亮红砖斑驳,青苔腻腻,墙角一摊黑色水渍,不晓得是狗尿,还是苏州河水返潮,一轮微弱反光,微缩版月亮,六便士大小。神探亨特说,就是此地。

费文莉蹲下,打开坤包,掏出厚厚一沓锡箔,还有冥钞,就差披麻戴孝放鞭炮。我看了一吓,今日既非清明,又不是冬至,更不是七月半。神探亨特点了锡箔,冲起一团火苗。费文莉说,建军啊,建军啊。声音凄惨,叫魂一般,一张张天地银行钞票,面值上亿美元,烧成黑蝴蝶般灰烬,秋风扫落叶,卷上星空。夜凉如水,神探亨特却烧得满脸油腻,我跟张海呛得咳嗽。费文莉已是梨花带雨,豆大的眼泪水,化开雪白妆容,拖出两道黑眼影,吧嗒吧嗒,滑落火海,嗞嗞作响。火光摇曳,她是哭得伤心,通体发抖,又从坤包中,取出一卷纸头,不是锡箔冥币黄表纸,倒像是考试卷子,画了几何题目,密密麻麻公式,放了火上,先烧起一只角,火苗往上跳啊跳,像饿肚皮的老饕,没几口便吞掉整卷。灰烬飞上夜空,有一片没烧清爽,飘到眼门前,我伸出二指禅抓牢,只见画了几只小圆点,脚踏车轮盘钢丝般线条,只一秒钟,烫得手指头冒烟,彻底烧化了。我说,这是啥?神探亨特说,建军画过的图纸。我说,建军又是啥人?神探亨特说,厂里的工程师,1990年,就在这堵墙下,他被人一刀戳穿心脏,作孽啊,年纪还轻,订婚没几天,他的未婚妻呢,就是费文莉。我说,凶手捉到了吧?神探亨特摸了围墙说,九年了,案子还没破,今日是他的忌日,老厂长魂灵保佑,让我捉到凶手吧。他挺起一米九的身坯,摆出单手据枪姿态,黑夜里每一只野猫,每一窝老鼠,每一片树叶,皆是嫌疑犯。锡箔冥钞烧光,满地黑黄灰烬,仿佛死人骨灰,渗透地下。费文莉像吃过半斤白酒,面色微醺,走不动路,神探亨特搀牢她。

拜祭好死人,再看一部死人车子。我爸爸打开仓库,推上电闸,大灯照亮银灰色罩子,盖牢一部车子,呼之欲出。张海掀开罩子,轻手慢脚,像新郎揭盖头,解内衣,慢慢交暴露新娘,又像剥一颗洋葱,一根甘蔗,一枚榴莲,五味俱全,慢慢交暴露真容。神探亨特刚点上一支烟,隔手落出嘴唇皮,啪嗒掼到地上,烟灰溅绽,火星熄灭。这两秒钟里,仓库里邪气安静,我能听到费文莉小心脏扑扑乱跳,张海面孔上爆出一颗粉刺,老厂长的魂灵头窃窃私语。我看到这部断命的桑塔纳,原本已被腰斩,现在引擎盖,车顶,前后三对车柱,失而复得,彤彤红,如鲜血,如烈火;车身还是乌漆墨黑,保持原样,垂死病中惊坐起,上半身红发少女,下半身黑衣姑娘,拼成一个混血女郎。

神探亨特捡起烟头,拍拍灰,重新点上自来火,喷了烟雾说,老蔡,你有本事。我爸爸不声不响。张海道出秘密,两个月前,冉阿让过来帮忙,蹲了车子前头,连吃三包香烟,做了诊断:除掉一只心脏,其余五脏六肺,从咽喉到大肠,无一幸存,经脉皆断,想要起死回生,只好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冉阿让跑到汽车坟场,觅到一部出租车,也是桑塔纳,刚开三年,新近报废,漆皮也没磨损,直角挺硬,新鲜,挺刮。美中不足,报废车是红颜色,烈焰翻腾,厂里的桑塔纳是黑颜色,深沉如墨。月黑风高,我爸爸踏了一部黄鱼车,带了徒弟张海,来到汽车坟场,像两个盗墓贼,卸掉出租车引擎盖,再用切割机,拆下整块车顶,还有前风挡两侧A柱,前后门两侧B柱,后风挡两侧C柱,总共六根柱子,装上黄鱼车,分量实在是重,我爸爸在前头蹬车,张海在后头卖力推,鸡叫天明,方才运回厂里。我爸爸,冉阿让,临时工张海,三人齐上阵,用一台焊接机,将红颜色车顶,红颜色引擎盖,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颜色车身。车祸撞烂的进气格栅,前挡板,车侧扰流板,保险杠,车灯,电路,等等,汽车坟场淘来替换,质量没问题,我爸爸精心挑选,超过时限不要,有过外伤不要,有过内伤,更加不能要。美中不足,风挡玻璃不好用旧的,看上去窗明几净,揩得清清爽爽,实际上呢,还是皇帝的新衣,根本不存在。

张海说,汽车不是人,是机器,用机械方式制造,也能用机械方式复原,师傅教我手艺,布置功课,让我拆掉仓库里的发动机,变速箱,拆得粉粉碎,原样装回去,必须分毫不差。神探亨特搭腔,就像法医解剖尸体,必要熟悉每根骨头,要不然,一刀切下去,就坏事体了。我说,就像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说,也是惊悚小说,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张海说,阿哥,德国大众,日本丰田,美国通用,全世界大车厂,尽是机器人流水线,机械臂上来,钢筋骨架,肌肉皮肤,血管内脏,自然搭好,造车比造人更快,不过嘛,手工有手工的好处,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这点顶级跑车,还用手工打磨,因而珍贵,也是艺术品。我说,这样讲法,你们就是当代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部桑塔纳,便不是弗兰肯斯坦,而是丽莎女士,《创世记》《西斯廷圣母》。我爸爸摇头说,越讲越豁边了。费文莉说,这家厂人人皆有外号,这部车子也要起个名字。神探亨特说,迪迪。麦考尔,洛杉矶女警察,有腔调吧。费文莉说,乱世佳人,名字大气吧,老厂长的桑塔纳,出过人性命的车祸,就像南北战争,男人流血,断手断脚,女人落泪,断心断肺。张海说,阿姐,我倒觉着,可以叫红黑军团,AC米兰球衣,一道红,一道黑,像这部车子颜色。他这一句,叫我醍醐灌顶,我说,红与黑。我爸爸莫知莫觉,啥东西?张海说,好像是一部译制片,赵忠祥老师配音。神探亨特说,美国警匪片吧,贩毒还是绑票的?我说,讲一个法国后生,出身蛮苦,先后跟两个女人谈恋爱,即将飞黄腾达,最后却被杀头。神探亨特说,小白脸轧姘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冤枉。

费文莉问我爸爸,蔡师傅,这部车子可以开吧?这女人,这一句,像一根针,戳爆儿童节气球,让我爸爸垂头丧气。一年前,车祸空前惨烈,车子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统统报销。冉阿让问过价钿,以上零部件,加上风挡玻璃,等于我爸爸五年工资。要是从废弃车场里拆,一是未必拆得到,二是关键零部件,用报废旧货,便有安全隐患,最好用原厂新货。我爸爸愁眉苦脸说,车子开不动,只是个摆设。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就像不能收起骨灰,重新造出一个老厂长。我爸爸说,老厂长的交代,我是没本事完成了,散了吧。

一弯秋月出来。围墙下一摊灰烬,煞风景。神探亨特开助动车走了。我爸爸骑了脚踏车,叫我上后座。但我不肯,要自己走回去。费文莉叫张海送她回去,张海看我爸爸一眼。我爸爸说,小海,你负责送费文莉。张海骑上脚踏车,费文莉坐上书报架,雪白手臂膊,像两条白蛇,缠了张海腰上。我再看她一身黑寡妇裙子,想起《红与黑》结局,玛蒂尔达小姐,一身素缟,怀抱爱人的头颅,亲嘴巴,再埋葬。

月亮,大得简直不像话,像一只脸盆,吊了头顶,随时跌落,杠头开花。风里有桂花香味。厂里寂寂无声,也没撒切尔夫人把门,唯独值班室亮了灯。仓库背后,红砖围墙前,白露为霜,墙面渗出一颗颗水滴,一滴滴眼泪水。墙根爬满绿油油苔藓,像男人皮癣,女人丝袜。我看到一个影子,好像一株野草,何首乌,木莲,覆盆子,慢慢生长,脱颖而出。月光从脸盆变成灯泡,一个男人,身高一米八,卖相登样,皮肤煞白。他是建军,春申厂的工程师,1990年,他死在这堵墙下。建军从墙里爬出来,像崂山道士,像西洋人魔术,像特异功能穿墙术。他从头到脚湿透,地下一圈水,好像差点淹死,带了苏州河味道,一层层蔓延。月光倒映水里,像打碎的鸡蛋黄,蛋清蛋黄,混了一道,淌到我的脚边。建军幽幽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建军哥哥,谢谢你来寻我托梦,有事体要帮忙吧。建军说,请跟你爸爸讲一声,一定要修好红与黑。我说,你也晓得红与黑?这部车子进厂时光,你已经死了。建军说,我已死了九年,但我的魂灵头,从没离开过春申厂,没离开过这堵墙。我说,建军哥哥,你是被这堵墙困牢,身陷囹圄,不得投胎吧。建军说,只有捉到杀害我的凶手,我才能逃出这堵墙,得到自由,好去轮回。我说,凶手是啥人?建军却摇头,伸出蓝颜色魂灵手,触摸我的面孔,刚开始冰冷,隔手滚烫,好像要穿过皮肤,钻到脑子里去。建军说,骏骏,再托你一桩事体,费文莉来望我,烧了一卷纸头,你看到吧?我说,看到了,蛮奇怪的,讲是你画的图纸,到底画了啥?建军说,永动机。我说,啥?建军再讲一遍,我设计的永动机图纸。我苦笑说,魂灵头也会得弄怂人啊,永动机违反了科学规律。建军说,这么你告诉我,现在我立了你面前,是违反了热力学第一定律,还是第二定律呢?我想想说,物理学所有定律,大概统统违反了。建军说,既然灵魂存在,那么永动机也是存在的。我是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建军又说,骏骏,我是功亏一篑,只差最后一步,这是我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便能造出永动机,拜托你帮我画好图纸。我说,建军哥哥,你怕是所托非人,我没这本事,还有啊,你的图纸都被费文莉烧了。建军说,你会有办法的,我送你一样礼物。我吓煞说,无功不受禄。建军笑笑,弯下腰,从脚下水塘里,捞出一坨月亮,马上变成一只皮球,再看颜色,黑白相间。建军说,这只足球,送给你。建军拿球摆在地上,左脚支撑,右脚背抽射,足球飞向夜空,命中靶心,月亮粉粉碎,坠落到地球,这记事体大了,春申厂开始摇晃,车间,仓库,围墙,土崩瓦解,长寿路房子倒塌,苏州河桥梁断裂,裂开一道地缝,吞我下去。

这种梦,人人都做过,一脚踏空,自由落体,到底便醒了。我是浑身虚汗,打开窗门,没月亮,车棚的灯亮了,数不清的枯叶子,被风卷起来跳舞,金光闪闪,扑簌扑簌,冲上阳台,像永动机吹出的风,像意大利之夏的太阳。1990年,我还是个小学生,期末考试刚过,我爸爸带我去胶州路,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爸爸刚到四十岁,神探亨特还没啤酒肚,保尔。柯察金还有头发,冉阿让胡子刮得清爽,只留两只鬓角,像南斯拉夫电影男主角。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了一帮娘子军,坐上看台做啦啦队。“瓦西里”这只外号,出自《列宁在1918》的警卫员瓦西里,妇孺皆知的口头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老早人人拿三十六块工资,瓦西里用这句话鼓励大家好好上班;后来厂里发不出工资,瓦西里也用这句话抚慰大家安心下岗。静安工人体育场,老早胶州公园,隔壁是集中营,监禁过八百壮士,谢晋元出师未捷身先死。胶州路还有万国殡仪馆,徐志摩,阮玲玉,鲁迅先生在此大殓,整条路阴气重。我的小学运动会也在此地,我在煤渣跑道上参加4×100米接力,敬陪末席,奥林匹克精神。这一日,上海市总工会运动会,男子足球四分之一决赛,春申厂打进八强,对手是国棉六厂。我爸爸对足球没兴趣,他被瓦西里硬劲拖来,工会重大活动,每个职工必须参加,还要拖家带口。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个头体重都在我之上;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尚在读幼儿园,叼一根娃娃雪糕;冉阿让带了女儿征越,已经要漂亮了,背了红书包,撑一把小阳伞,戴了帽子墨镜,披了长袖子,生怕被晒黑,坐了小台子前,抓紧写暑假作业。老厂长坐到我爸爸身边,他还不是木头假人,看来身板蛮好,摸摸我的头顶,递给我爸爸一支香烟,干部特供飞马牌。保尔。柯察金气色不佳,熬夜看世界杯,苏联队零比两输了,叫他痛心疾首。神探亨特在球场上,把守春申厂大门,果然是保卫科,否则一米九的身高,暴殄天物了。春申厂球衣是红黑间条,有点像AC米兰,厂里女职工自己买了布料,踏了缝纫机做出来的。对面国棉六厂,球衣却是蓝黑间条,好像国际米兰。春申厂排出433阵型,三个前锋,八号是工程师建军,九号是销售科长“三浦友和”,十号人称“大自鸣钟马拉多纳”,几年前从上海队退役,分配到春申厂上班,第五届全国运动会金牌得主,要不是断过脚骨,讲不定就进了国家队,那中国足球不会有黑色三分钟,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去了意大利夏天。今日是场恶战,国棉六厂是个大厂,横跨在长寿路上,纺织女工就有五六千,看台上统一着装,敲锣打鼓,红旗招展,高八度尖叫,压过所有男同志。球场上,春申厂八号建军,身高体健,球风行云流水,好像范。巴斯滕,又像卡尼吉亚,他接到十号传球,正脚背抽射,四十五度角破网,一比零。老厂长烟头断下来,征越也没心思写作业了。女会计费文莉跳起来,短裙子下头,两条大腿明晃晃,让我看得发呆。中场休息,春申厂领先一球,瓦西里原本跟女职工们打成一片,这才去发香烟,却被十号老球皮推开。这边看台上,还坐一个年轻女子,细眉细眼,其秀在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沙扬娜拉,得一外号“山口百惠”,便是“三浦友和”娘子。她戴了遮阳帽,穿白裙子,怀抱一个毛毛头,刚满六个月。她要给小囡喂奶,几个女工凑来,打开洋伞遮掩,光天化日,不好叫男人看到。下半场,九号“三浦友和”接到十号传球,就被对方铲倒。“山口百惠”急煞,抱了女儿冲下去,她是医院护士,要给老公包扎伤口。春申厂少一人,无人可换。国棉六厂攻势如潮,接连打进三球,终场三比一,春申厂被淘汰。散场,我爸爸骑了脚踏车,我分开双腿,上了后座。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各自荡了自家小囡,骑出静安工人体育场。建军穿了红黑球衣,全身汗津津,到底年轻身体好,踢了九十分钟比赛,还能骑二八脚踏车。费文莉坐他背后,肉腿高悬,荡在车轮右边,手臂环绕未婚夫胸口。五部脚踏车,搭了六个大人,四个小囡,十只轮胎,平行骑过胶州路。风吹过法国梧桐树荫,知了拼命叫,世界一点点坍缩,神探亨特去了洛杉矶,保尔。柯察金回了苏维埃,冉阿让冲去巴黎,我跟我爸爸要去啥地方?建军的车轮变成钟表盘,费文莉两根雪白大腿,变成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在凌晨跟白昼之间,剪来剪去,像三十九级台阶,又像一台永动机。意大利之夏过去,北京亚运会来了。秋天,建军死在春申厂,至今是个无头案。隔七年,香港回归,春申厂足球队解散,“大自鸣钟马拉多纳”下岗,在共和新路火车头体育场踢野球,五十米开外,踢进一只世界波,实在太激动,绕场一圈庆祝,突发心肌梗死,送入铁道医院,人已经没了。

天刚亮,我拿我爸爸摇醒。他准备请我吃耳光。我说,我想起建军哥哥了,1990年,你带我去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看到过他。我爸爸说,老早变成死鬼了。我说,他搞过创造发明吧?我爸爸说,建军是正宗大学生,不像你妈妈自学考试出来。我说,他做过永动机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建军是工程师,不是厨师,做不来三黄鸡,白斩鸡,冰箱里的永冻鸡。我扑了眠床笑说,冰箱里的永冻鸡,你才瞎三话四呢。对于建军的永动机,我爸爸一无所知,图纸已被费文莉烧成灰烬,难道要建军再来托梦一趟,重新画一遍图纸,再由我复原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寻着费文莉,才能帮到建军哥哥。而能帮到我的人,搜肠刮肚,只得一人,便是张海。

礼拜六,我跟张海乘63路公交车,去一趟曹杨新村。兰溪路穿进去,最早的工人新村“两万户”,已改成六层楼工房。张海带了礼物,VCD封面是织田裕二,铃木保奈美,《东京爱情故事》。张海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欢喜这个腔调。三楼,费文莉开了门,面孔白里透红,红颜色羊毛衫,头发都弄得花俏起来。看到两个后生,费文莉客气,拿了两双毛绒拖鞋。张海问,小军不在家里啊?费文莉说,去他外公外婆家里了。我咬了张海耳朵问,小军又是啥人?张海说,费文莉的儿子。房间不大,一室一厅,电冰箱蛮大的,电视机在放《还珠格格》。费文莉开了两瓶可乐,削了两只苹果,又问吃香烟吧,她藏了几包日本七星。但我只吃苹果,张海吃自己的牡丹。费文莉又开两听朝日啤酒。张海坐定说,阿姐,我阿哥想问一桩事体。费文莉嘴唇皮一圈泡沫说,讲啊。我的喉结上下滚动酝酿,方才说,阿姐,上趟到春申厂,你烧了锡箔冥币,还有一卷图纸。费文莉蹙了娥眉说,问这做啥?我说,听讲是建军哥哥的图纸。费文莉眼乌珠一瞪,又软下来说,你还记得建军啊。我说,前几日,建军哥哥来寻我托梦了。费文莉说,建军哪能会寻你托梦,九年了,他都没来寻过我,你讲荒诞吧。我说,我没吹牛皮,建军哥哥在梦里讲,他的永动机图纸,只剩最后一步了。费文莉惊起说,你也晓得建军的永动机?我说,为啥要烧他的图纸?费文莉吃一口啤酒说,建军的图纸,就是他的性命宝贝,我哪里舍得烧掉,非但不能烧,还复印了五十张,留到我死为止,每年忌日,我都会到春申厂,在他送命的围墙下,烧一卷复印件,让他在阴间收着,继续画图纸,发明他的永动机。我说,建军哥哥不在阴间,他被困了围墙里,发明永动机的任务,已经交给我了。费文莉关了电视机说,骏骏,不是我看轻你,建军是大学本科毕业,机械工程专业第一名,还会得讲英文,差点要去德国留学,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干部,要儿子为国家做贡献,他就分配进了春申厂,这是1987年,我还是正宗小姑娘,第一眼,我就相中了他。费文莉啧啧说,一米八,面孔白净,还会踢足球,一只鼎,万人迷,我读了夜大学财会专业,碰到算术题,便要缠了建军,帮我解题,解到半夜,顺便解了裤腰带,偷偷摸摸,成就好事体。我听得面孔发红,费文莉讲得起劲,建军还会设计改造机器,工业系统技术标兵,老厂长要重点培养,让他做接班人,哎呀呀,要是他还活了,如今的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那么我呢,就是堂堂的厂长夫人。费文莉叹口气说,1990年,我跟建军订婚,双方家长吃饭,准备年底领证,过年办酒,订了浦江饭店,十八桌圆台面,请帖都备好了。我说,外滩浦江饭店,灵的。费文莉说,当时厂里生意好,建军不但要加班管生产,还要熬夜值班,建军走的夜里,他在厂里值班,落了雨,我生怕他肚皮饿,披了雨衣,骑了脚踏车,带一只钢种饭盒子,两只鸡腿,两只茶叶蛋,建军在画永动机图纸,他讲要是画好,四个现代化,可以提前二十年实现。张海说,思想这样正宗。费文莉说,你以为呢,像现在小青年吊儿郎当吗,建军让我早点回去歇息,我是风里来,雨里去,回家独守闺房,后半夜,电闪雷鸣,老天爷哭得稀里哗啦,我是思汉,一宿不眠,眼皮狂跳,枕头被眼泪水打湿,等到天亮,早班工人看到值班室没人,寻遍整个厂子,却在仓库墙壁下,发觉血泊里的建军,眼乌珠还睁了,指甲缝里皆是血啊。费文莉的眼泪水,扑簌掉落。我递给她纸头,眼泪水滴到我的手背上,好像要烫出血泡。费文莉说,我冲到厂里,哭天抢地,神探亨特拦牢我,建军被担架抬出来,白布单盖了面孔,送上棺材样的面包车,前往冰冰凉的世界。张海说,阿姐不哭。费文莉揩揩眼泪水说,建军身上三处伤口,其中一刀,扎破心脏,但没留下凶器,案发这夜,落大雨,痕迹被冲了清爽,人死了厂里,就是保卫科责任,神探亨特没日没夜调查。张海说,他捉了一辈子小偷小摸,要是破了这桩杀人案,就能调入公安局,变成有编制的正宗警察。费文莉板下面孔说,小海啊,不准你这样讲神探亨特,他是为了建军,也为了春申厂,他还去马路对面几家厂,追问当夜有啥人加班,寻过上百个嫌疑人,还是没捉牢凶手。我说,阿姐,建军哥哥的图纸,我好看看吧。费文莉打开抽屉,翻出一卷图纸,也是复印件,我慢慢交打开,像荆轲刺秦王,一点点暴露督亢地图,密密匝匝线路图,写满数字跟英文,蝇头小字说明,直到图穷匕见,永动机,像一只摩天轮,挂了几十只吊厢。费文莉又搬出一只纸板箱说,都是建军留下来的书,还有他的笔记本,反正我也看不懂,借给你们看看,记得要还给我,留下来吃饭吧。我摇摇头,收起图纸,张海抱起箱子,拔脚出门。

曹杨新村出来,我们乘公交车到武宁路,银宫商厦,肯德基背后,便是沪西工人文化宫。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纪念雕塑后,一栋苏联式老楼,现在一楼改成舞厅;二楼改成台球房;三楼改成人才市场,就是下岗工人,掼到社会上自谋出路,再就业,寻工作的地方。背后是游戏机房,但我没兴趣,又去邮币卡市场,我天天在邮局上班,对邮票已经厌气。西宫中,还有一池碧波,四周绿树成荫,闹中取静。两个人坐到水边,头顶树叶子变黄。张海说,阿哥,捧了建军留下来的书,就像捧了他的骨灰盒子。我说,我连建军的魂灵头都见过了。天上飘过浓云,映了水中倒影,两个少年,一齐发呆。几条鲤鱼游来,张海学了他外公的扬州话说,没的吃,家去。我说,你好像跟费文莉蛮熟。

张海无啥好瞒,一塌刮子倒出来。今年热天,三十八度高温,费文莉家里电冰箱、电风扇都坏了。她送我爸爸两包中华,邀他上门去修。她是流言蜚语缠身,我爸爸怎敢单独上门,只得拖了徒弟同行。好在张海学艺颇精,掌握了修理家电的独门秘辛。天一黑,我爸爸匆匆告辞,留下徒弟做生活。热昏的夜,张海赤了膊,汗流浃背,修好压缩机。费文莉留他吃夜饭,熟食店买了冷面,冷馄饨,鸡腿,力波啤酒。张海统统扫光,汗酸顺了头颈,一滴滴流到胸口。费文莉拿了毛巾,替他揩身,手指尖触摸皮肤,像蛇张开鳞片滑行。张海背过身,按开关,风扇转动,修好了。微热的风,女人香味道,汗津津发丝,贴了雪白脖颈。费文莉给他点烟,自家也抽一支。费文莉喷的烟雾,像一条丝巾,张海喷的像一只钢圈,丝巾跟钢圈,空中短暂相交,缠绕,融化,又被电风扇打散,变成一团幽蓝。张海掐灭烟头,赤了膊,落荒而逃,跨越苏州河,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老毛师傅问他出了啥事体。张海回答,碰到一群流氓,打相打,衣裳撕烂掉了。

我吞了口馋吐水,没声音了。张海说,阿哥,你在想啥?他讲上海话有点滑稽,每个字拼老命靠近静安寺,一出口,却飞到江湾五角场,飞到青浦朱家角,到我耳朵里,就成了苏州话,苏北话,苏联话的混血儿。我改说普通话,在想怎么破建军的杀人案。张海还是讲洋泾浜上海话,神探亨特都没破案,阿哥你能破?我捡起一片树叶子,摆上水面说,我看过所有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华生与福尔摩斯,大侦探波罗,皆是枕边跟厕中密友,但我眼高手低,纸上谈兵,哪能真正破案,不过嘛,要说第一嫌疑人,倒是死者的未婚妻。张海说,怀疑费文莉?案发这天夜里,她不是守了家里吗?我说,你也听费文莉讲了,上半夜,她到厂里给建军送饭,至于下半夜,她几点钟回去的,啥人能证明,此种杀人案,多半是情杀或仇杀。张海说,阿哥讲得有理,还有啥人有嫌疑?我说,厂长“三浦友和”。张海说,案发时,他只是销售科长,建军死后,才被提拔上副厂长。我拍大腿说,这就是动机。张海说,建军是他的竞争对手?我说,不仅是竞争,还有嫉妒心。张海说,我只晓得女人有嫉妒心。我说,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还要辣手辣脚,动刀动枪,杀人害命。西宫水面上,树叶子漂远,被一条鲤鱼吞没。我接了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我爸爸讲过,此人经常发花痴,跟厂里女职工搞不清爽,也有情杀可能。张海说,瓦西里是个缩卵,杀鸡杀鱼杀老鼠都不敢,顶多打个苍蝇蟑螂。我说,还有保尔。柯察金,不要小看这种人,文弱书生,最有欺骗性了。张海笑笑说,阿哥,你是说你自家吗?对不起啊。我说,没关系,我还真盼自家有这本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我有三不杀,一不杀无名之辈,二不杀无辜百姓,三不杀老弱妇孺。这样吹牛皮,让我觉着心情舒畅。张海赞道,阿哥,你懂的真多。我笑说,满嘴文绉绉的人,一是会招惹女人,二是会走极端,招惹女人便是费文莉,走极端就是情杀。以上理论,皆是我从推理小说中批发而来。张海说,神探亨特没怀疑过保尔。柯察金吧。我说,冉阿让嫌疑反而最小,因为他这张面孔,实在太像土匪强盗,杀人如麻的枪毙鬼。张海大笑,对对对,枪毙鬼,不可能是冉阿让。我讲得兴起,刹不了车,低声问,《东方快车谋杀案》看过吗?张海说,看过电影,蛮精彩的。我说,凶手也许不止一个,你讲被害人身上有三处伤口不是?张海惊说,三个凶手,各戳一刀?我说,一种可能。张海说,建军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哪来这样多仇家?我说,人心难测,还有一种杀人动机,就是建军的永动机图纸,案发当夜,他在值班室画图纸,就差最后一口气。张海说,结果呢,建军自己最后一口气没了。我说,不要小看这张图纸,点石成金,价值不可估量,要是有人觊觎他的成果,也想发明永动机,或者卖给有需要的人,比方讲,美国中央情报局,英国军情五处,以色列摩萨德特工,甚至苏联克格勃,对了,苏联老早没了。张海却说,阿哥,你没讲错,凶杀案发生时光,苏联还没解体。我说,我们会不会被监听了?张海说,啥人监听?我说,美国CIA。还好四下无人,只有西宫隔壁,公交停车场的轰鸣。我摇头说,我们没这资格。但我看了天上浓云,又抛出一个可能性,神探亨特都有杀人嫌疑,九年没破案,除非凶手就是侦探本人,一生一世,沉冤难雪。张海说,阿哥,你可以写故事了。我说,这不是故事,还漏了一个嫌疑犯,就是我爸爸。张海说,阿哥,师傅是个好人。我说,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隐藏最深。张海又说,师傅真是个好人。我说,不讲了,我爸爸也没杀人胆量,走吧。

整个秋天,我摊开永动机图纸,摊开建军留下来的书,每夜看一个钟头,一点点都看不懂,好像天书。每个礼拜,我都去上海图书馆,借一箱子物理学、机械学的书回来。但我只看到能量总和保持不变,既不能凭空产生,也不能凭空消失,好像建军哥哥并不赞同。每趟去图书馆还书,我又顺便借了《卡夫卡全集》,倒是看得起劲,又是背脊骨冷飕飕。1999年,最后一夜,卡夫卡终归来寻我托梦,他就是约瑟夫。K,莫名其妙吃了官司,又莫名其妙被刀子戳死,正好戳到心脏,死得像条狗一样。就像1990年,春申厂的仓库围墙下,建军哥哥莫名其妙被戳了三刀,其中一刀,戳破了心脏。卡夫卡来到凶案现场,拉起血泊中的建军,走到苏州河畔,熏人的重金属气味里,藏了夹竹桃花香,一只摩天轮慢吞吞升起来,转起来,一串串四位数字,像发电报,挑了天上星星,一道旋转,变成黑洞,吞噬时间跟空间,拿我也吞进去,回炉再造,脱胎换骨,再吐出来。我的二十世纪,就这样再会了。不对,永远不会再会。梦醒时,已是2000年。

多年以后,当我回到忘川楼,立在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面前,必会想起我爸爸带我去工厂看望那辆桑塔纳轿车的遥远春夜。当时,上海春申机械厂奄奄一息,车间与围墙靠近苏州河堤坝,河水黑臭浑浊,沿着遍布淤泥与重金属物质的河床流去,水中的夜航船油腻、乌黑,活像史前的猪婆龙。千禧年,春节前,我买了头一台电脑。调制解调器拨号上网,我下载《百年孤独》,学会模仿加西亚。马尔克斯开篇。我又参照王小波的《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写了一则短篇《天宝大球场的陷落》,发在榕树下网站。我像被啥人灵魂附体,全身细胞灿烂,爆炸,目之所见,每个平方厘米,皆尽写满蝇头小楷。每个礼拜,我要写一篇小说,否则头痛欲裂,要被奇思异想撑破。电报码输入法,仅需敲打右侧数字键,家里噼里啪啦。楼下脚踏车棚,住了几只野猫,深夜此起彼伏,肆意交配叫春,满清十大酷刑般哀嚎,跟了我键盘唱和。

春天,张海带一张光盘到我家里,帮我装了一款单机游戏,没汉化,八个欧洲中世纪国王,自由选择角色,建造步兵,骑兵,炮兵,海军,甚至飞艇各军种,亦有妖魔鬼怪助阵,文艺复兴,蒸汽朋克,指环王混搭。我爸爸用过任天堂红白机,1990坦克大战,魂斗罗,作弊版九十九条命,皆没这款电脑游戏扎劲。白天上班,我爸爸是个游魂般的工人,手底下只有一个临时工;夜里打游戏,我爸爸就是凯撒大帝,屠龙圣乔治,自由罗兰之歌,也是堂吉诃德跟桑丘。潘沙。我爸爸经常邀请张海来打游戏,师徒二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领子袖口还有金属油污,又像一对蓝精灵,一个操纵鼠标,一个敲打键盘,开疆拓土,称王称霸。

这一年,我跟我爸爸,张海,三人共用一台电脑,同一套键盘与鼠标,既打出过几十万字小说,也打死过几十万游戏士兵,怪兽,女巫,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我爸爸打游戏水准起伏不定,我却收到了人生第一张获奖通知。这是一只文学新人奖,主办方有两家,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二是某外资出版集团,当年位列世界五百强。这年春天,我做过一个梦——我爸爸不是工人,而是拥有亿万财富的工厂主,平常开一辆敞篷车。而我这儿子不争气,脑筋不太好。有人说我已做了爹,小囡他妈,就是我爸爸女秘书,她叫米兰。实际上呢,小囡是我弟弟。我爸爸为掩人耳目,让我背了锅,挡了枪。当我发觉秘密,决定报复,绑架了米兰,以及同父异母弟弟,藏身高楼密室。我向我爸爸勒索赎金。他只好卖掉工厂,给我一百万美元。太阳升起时光,警察寻到了我。我抱了无数美元跳楼,自由落体,天女散花,美元如玉剑如虹。我却大难不死,被消防气垫所救。当我接受精神治疗出院,米兰正在等我。这是父子之间故事,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小说名叫《绑架》。我当然没拿给我爸爸看。直到今日,我爸爸也从没看过我任何文字。小说打印出来,邮寄出去投稿,参加文学新人奖比赛,竟从十四万篇投稿中,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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