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二十年,小王先生孑然一人,蜗居思南路,跟人断绝往来,同一年代老友,比方老毛师傅,纷纷驾鹤凋零,黄泉路上,遍插茱萸少一人,如今补齐。小王先生没留遗嘱,全部遗产,自然由嫡亲侄子继承。只可惜,思南路房子是使用权公房,并无房产证。现金存款,不过几万块。还有无形资产,作家春木的著作权遗产,香港王总写了一纸委托书,请我全权代理。我寻了几家出版社,想要重版《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或出一套文集。但这几本书年月太早,实在无人问津,何况书号收紧,出书颇不容易,只有一家愿意出版,还要我提供书号费,倒贴几万大洋,印数仅仅五千,聊胜于无。
葬礼之后晚宴,还在忘川楼。老板娘已回家乡去了,有个后生接盘,开发微信小程序,利用移动互联网,进行丧事餐饮服务,全国加盟经营,竟已搞到A轮融资,基金投了一千万,估值一个亿,碰着大头鬼了。小王先生的豆腐羹饭,勉强凑成一桌。香港王总代表家属,给我爸爸敬酒,发万宝路香烟,一笑泯恩仇。我爸爸不吃酒,现在禁烟管得紧,只好别了耳朵上。大疆要拼白酒,王总甘拜下风,只灌啤酒,不易醉。前几日,大疆跟小东谈判,同父异母两兄弟,这辈子头一趟见面,商量爸爸养老问题,话不投机,兄弟反目,当场吵起来。大疆买了机票,要带爸爸回乌鲁木齐,放在自己身边照顾,明日就飞。这一结果,我已有预料。香港王总将醉未醉,拉了我问,张海小兄弟哪能不在?我不晓得如何作答,冉阿让说,出国去了。王总说,出国打工,蛮辛苦的。冉阿让说,张海是出国旅游,当年春申厂的职工集资款,他代替厂长还了。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到底是浦厂长女婿。我爸爸听了不适意,翻面孔说,王总啊,啥的女婿不女婿的,张海是我的关门徒弟,这才最要紧。看到我爸爸都要争功劳了,我劝他不谈了。
我又问王总一只问题,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但他年轻时光,可曾谈过恋爱,有过欢喜的女子?王总舌头变大,慢吞吞说,让我想想看,公私合营之后,我这位爷叔啊,一个人留在上海,当了语文老师,学堂就在春申厂不远,大自鸣钟晓得吧。我说,晓得,长寿路西康路口。王总说,我爸爸经常跟我讲起大自鸣钟,解放前日本人造的钟楼,沪西制高点,立了春申厂门口,隔好几条路都能望到,后来拆掉了。王总打开二楼窗门,又点一支万宝路,吞云吐雾说,我爷叔呢,也是情种,像贾宝玉,我爷爷留给他的财产,只有一部哈雷摩托车,学堂里有个女老师,比他大几岁,是个寡妇,漂亮,会得打扮,欢喜穿旗袍,两个人都是语文老师,经常一道开教研会,一来二去,你懂的。我说,这场恋情,不是蛮好。王总说,这个女老师啊,因为漂亮,引人嫉妒,煽风点火,讲她作风不正,勾引有妇之夫,恰好“反右”,有人写匿名信,告发了女老师,讲她有台收音机,可以收到台湾的短波。我爸爸插嘴说,这记要死了。我爸爸做过矿石收音机,当兵又是发电报,晓得兹事体大。王总说,大自鸣钟拆掉当日,女老师被押走,我爷叔骑哈雷摩托车,一直追到提篮桥。我说,监牢啊。王总说,摩托车开得太急,撞上无轨电车。我说,13路,终点站,提篮桥。王总说,哎,哈雷摩托车撞烂了,我爷叔送到医院抢救,差点没命。我说,女老师呢?王总说,打成右派,收听敌台,苦头吃足,发配青海,生死不明。我说,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就为这个女人?王总说,啥人晓得?人都烧成灰了。想起来,小王先生对我托梦,皆是真事,就连女先生面目,也从六十年前传来,历历在目,叫人冷汗凛凛。
酒足饭饱,香港王总交给我一本厚簿子。他说,昨夜整理爷叔遗物,翻出他的日记本,对我是一文不值,对你大概有用。我打开日记,多少年尘埃,几十万钢笔字,不止一只魂灵头,犹如飞虫,密密麻麻,扑面而来。小王先生字迹隽永,笔锋藏拙,颇有功架,可做硬笔书法字帖。我说,多谢王总,这本日记,弥足珍贵,无论文学价值,史料价值,我好捐给上海文学博物馆吧。王总说,捐出去,可有补偿款?几千块也好。我说,这倒不晓得,我帮你问问。这两日,王总暂住思南路老房子里,虽然破烂酸臭,还闹老鼠,甚至闹鬼,但比起棺材房,等于千尺豪宅。王总乐不思蜀,与鬼同眠,他是不吓的,决定搬回上海,免得再被赶进笼屋等死。
我翻到日记最后,今年10月,有一页,如是说:“今日本无事,夜,有客来访,老毛阿哥外孙,送来半斤碧螺春,聊英超意甲,又聊春申厂,讲及末代厂长,告辞。夜静,胸甚痛。”我手抖豁,再看日期,恰是张海从上海出发去新疆前一日。我问大疆,可有张海消息?从哈萨克斯坦返回了吧?大疆摇头说,还没联系上呢。我说,张海这趟远走高飞,不单是为你爸爸,恐怕还有其他计划。我爸爸说,他计划啥?我说,他怕已计划了十七年。我爸爸点一支烟说,我也计划了十七年,却一步都没踏过。吃好豆腐羹饭,走出忘川楼,我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给我说,张海有了消息。我说,刚刚还在提他,张海好吗?小荷说,明晚,见面说。我说,在哪里见?小荷说,乍浦路。
五
小王先生追悼会后,秋风更劲,路边法国梧桐,实际上是悬铃木,落得像保尔。柯察金光头。我从虹桥机场出来,刚拿保尔。柯察金跟大疆送走,他们父子今日回乌鲁木齐。晚高峰堵车,开到苏州河边,华灯初上,多年未来,风光大异,外白渡桥方向,隔了滔滔黄浦江,光芒万丈,最高的上海中心,犹如插蜡烛,藏了云里雾里,只好看到腰眼角落。唯一不变风景,是我老单位邮政总局大厦。我停好车,走到乍浦路,一度满城浮华,琼楼玉宇,霓虹喧嚣,熠熠光芒,于今拆光,变作灯下黑,藏了幽冥中,摇尾乞怜。酸的,甜的,辣的,浓油赤酱气味,男人的、女人的荷尔蒙,亦被秋风扫荡清爽,先是一片片,再是一蓬蓬,像油炸过的龙虾片,扯碎掉的作文卷子,繁花落尽,窸里窣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从苏州河荡到海宁路,皆是残垣断壁,好像被轰炸机空袭过一遍,又被考古学家挖过一遍。直到乍浦路尽头,只剩一间小饭店,小荷便在此等我。
靠窗角落坐下,食客寥落,灯光幽暗。我说,为啥订了此地?小荷说,哥哥,你忘记了吧,十多年前,我经常来寻你蹭饭,从苏州河走到黄浦江,就在这条乍浦路上。我说,不会忘的,不过呢,路已不是老早的路了,饭店不是老早的饭店,味道更加不是了。小荷仰头说,人还是老早的人。我定怏怏说,人也不是了。小荷不响,这一趟,轮到她来点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我要调成菊花茶。但她不肯,一定要吃可乐。我便随她,帮她拉开罐头。
我直接问,张海在啥地方?小荷说,俄罗斯。我说,不是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他已经横穿了中亚,非但没原路返回,反而开到俄罗斯,打了视频电话回来。小荷给我看手机,张海发来的照片,天地落雪,一江秋水宽阔,已经结冰,凝固一排轮船,风光旖旎。第二张照片,近景是一部桑塔纳,分明是红与黑,挂沪C牌照,全世界绝无其二,远景是一尊雕像,巍峨高耸的女人,手执宝剑,杀气腾腾。我点头说,张海到了伏尔加格勒,老早的斯大林格勒。小荷说,哥哥好眼力。我说,没去过俄罗斯,倒是晓得这尊雕像,名叫《祖国母亲》,当年苏联全盛时期,纪念斯大林格勒战役,第二次世界大战转折点,铸造在伏尔加格勒。小荷吃一口可乐说,两个月前,五百万拆迁款到手,张海帮我还清欠债,他还计划去一趟法国。我不动声色说,无债一身轻,终归要庆祝的,带你到法国旅游,蛮好。小荷揩去嘴边泡沫说,哥哥,不要装了,你晓得,张海是想去巴黎,拿我爸爸捉回来,他这桩心思呢,就像一头老牛的胃,不停反刍,吞进去,吐出来,嚼嚼烂,再吞进去,被胃酸腐蚀,周而复始,老黄历了。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让你爸爸回来?小荷说,现在不想了。我说,为啥?小荷说,一来是觉得,就算到了巴黎,千辛万苦,寻着我爸爸,但他在外头十几年,恐怕早已重组家庭,新的老婆,新的小囡,其乐融融,乐不思蜀,回来做啥,我的童年已被拆散,还要拆散人家童年吧;二来呢,你也要考虑冉阿让爷叔,他跟我妈妈过日子蛮好,万一我爸爸回来,住了啥地方?算啥关系?三个人困一张床?就算他们不嫌,我也嫌家里太挤。我说,张海还是不死心。小荷说,上个月,张海要去新疆,我也怀疑过他,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外头有了女人?万万没想着,他是要自驾车去欧洲,还是红与黑,异想天开,这两日,我从家里抽屉底下,翻出一沓签证资料复印件,有哈萨克斯坦旅游签证,俄罗斯商务签证,半年内多次有效,我还寻着张海的驾照翻译公证,一份俄语,一份英语,相当于国际驾照,从中亚到欧洲,畅通无阻。我说,原来如此,他送保尔。柯察金去新疆,顺便帮人家父子团圆,是为了走这条线路。小荷说,我还寻着张海的申根签证资料。我说,申根签证我办过,只要一个国家签证,二十六个申根国都能进去。小荷说,张海办了芬兰签证。我说,芬兰在俄罗斯边上,他可以开了红与黑,直接从公路进去,看极光,看圣诞老人。小荷说,从上海到巴黎,这样远的路,这样老爷的车子,张海不大出国,英文又臭,哪能跟人家交流,关键是不安全,女儿莲子还小。我说,当爹的哪能会丢下女儿。小荷冷笑说,哥哥,你又在嘲笑我爸爸?我觉着无辜,摇头说,你太敏感了吧。
小荷嘴角微翘,拿起筷子,菜又冷了。她吃了半杯可乐说,哥哥,你还记得吧,十年前,长寿公园。我存心说,记不清了。小荷说,哥哥,你是贵人多忘事,那趟我爸爸回来见我,差点点被债主捉到,我跟你浑身湿透,一道去了澳门路的酒店。我是背脊骨一紧,只嗯一声。小荷说,我求你抱抱我,但你真是戳气,只抱了我五分钟,就松开手,一声不吭,走了。我低头不响,好像零比三,输得一败涂地。小荷笑说,没关系,哥哥,你能抱我,我就老开心了。我说,不讲了,好吧。小荷说,好,再讲张海,你为啥不问,我哪能嫁给他的?我说,张海不讲,我就不问。小荷说,这么我来讲吧,在你结婚这年,我上了大学,机械工程专业,全班五十个同学,只有四个女生,关键是我觉着呢,春申厂也属于机械工程,将来到这一行业工作,就能认得当年春申厂的客户,供应商,有机会打听到我爸爸消息。我说,你想得蛮长远的。小荷说,我在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不过没一个长远的。我说,你不必告诉我。小荷自顾自讲下去,那时光,我要做机械设计作品,我一个小姑娘,实在吃力,张海就来帮忙,跟我一道画图纸,但他画的第一张图纸,居然是永动机。我听了一笑。小荷说,你笑啥,永动机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违反了第一热力学定律,第二热力学定律,根本是瞎七八搭,张海画的永动机图纸,就像一只摩天轮。我想起建军哥哥的图纸说,是的,摩天轮。小荷说,张海没做出永动机,但他手巧,拿汽车上的零部件,加上电动马达,做了一台平衡车,我天天骑它荡来荡去,相当拉风。我说,张海得了我爸爸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荷说,大学毕业,要么去上汽集团,要么去汽车零部件外企,结果阴差阳错,我进了江南造船厂,分配到设计部,日日夜夜画图纸,有好望角级油轮,10000TEU集装箱船,也有国产导弹驱逐舰。我说,江南厂是一百五十年老厂,造过中国头一台车床,头一艘蒸汽兵舰,头一艘铁甲舰,头一门钢炮,头一台万吨水压机,我爸爸跟我讲过,江南厂的工人师傅,就是工人当中的战斗机。小荷噗嗤笑了,哥哥你也会讲笑话了,江南造船厂,本在黄浦江边,因为世博会,搬迁到长兴岛。我说,作协组织我参观过,几只船坞超级大,在造航空母舰吧。小荷说,对不起,哥哥,这是国家机密。我只好说,抱歉,是我多嘴了。小荷慢悠悠说,长兴岛太远,我每日要乘班车,几十公里路,下班回来,夜里八点多钟,走到甘泉新村门口,经常看到张海,开一部富康小轿车,贼头狗脑,远远瞄我,我蛮气的,直接打110报警,警察赶到,连人带车,送进派出所审问,张海不承认跟踪,只承认开黑车。我说,张海没事体吧。小荷说,隔天,张海就放出来了,派出所通知交通执法大队,没收了他的车子,暂扣驾驶证半年,还要罚款,罪名是非法运营,有他签字笔录为证。我拍大腿说,张海赔了夫人又折兵,饭碗都被你敲碎了。小荷说,是啊,张海老早贩卖A货,襄阳路市场关掉,后来做黄牛,被人家吃了生活,再卖DVD碟片,大自鸣钟市场又被冲掉,现在因为我报警,他借钞票买的车子被充公,断了开黑车的生路,这种结果,我哪能想得到,实在过意不去,我给张海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赔礼道歉,就在忘川楼。我说,万箭穿心,触人心境,地方选得蛮好。小荷说,哥哥,你还嘲我,张海跟我讲了交交关关,都是你跟他的事体,从1998年春天讲起,讲到你跟他断绝往来。我说,这记我是没秘密了,张海还记恨我吧。小荷说,他一点也不怨你,我从他的嘴巴里,才拿你看得真真切切,从2D变成3D,再变成IMAX,甚至三百六十度没死角,远在天边,又近在眼门前,就像托梦。我说,赶紧刹车,讲了吓人。小荷说,那一夜,张海跟我讲到忘川楼打烊,他又陪我到江宁路桥上吹风,走到莫干山路老房子,半夜十二点钟,我妈妈打了好几只电话,叫我回去,但我吃了老酒,身体发热,想要走路散酒,张海陪我从苏州河走到甘泉新村,走了半个钟头,一身臭汗,楼下灯坏了,乌漆墨黑,我问了张海一只问题。到此,小荷却不讲了,我心急问,啥的问题?小荷粲然说,哥哥,我问你,海里能开荷花吧?我挠头说,荷花开在河浜里,湖泊里,水缸里,反正是淡水,哪能开在海水里呢。小荷说,张海回答,小荷是荷花,张海就是海,荷花可以开在海里。我说,我是愚钝,没情商。小荷说,听到张海的回答,我直接抱紧他,亲了嘴巴。我尴尬说,你今夜没吃老酒,只吃可乐,哪能也醉了。小荷说,啥人规定,一定要吃酒,才能醉?我苦笑说,也对,我从不吃酒,但有时光,也会得醉。
小荷面露绯红说,这一夜后,我跟张海谈了朋友,开始只是吃吃饭,荡荡马路,看看电影,顶多亲嘴巴。我说,你妈妈晓得吧?小荷说,当然瞒了我妈妈,不过女人到底敏感,眼乌珠一眨,鼻头一嗅,不但看出我在谈恋爱,还发觉对方就是张海。我说,因为张海盯了你们母女十年,盯出心灵感应了。小荷说,我妈妈跟我讲,张海居心叵测,醉翁之意不在酒,欢喜我是假,要捉我爸爸是真,又讲张海是无业游民,一没房子,二没票子,三没学历,就是个三无产品,社会渣滓,而我呢,终归不算难看吧,211本科毕业,江南造船厂是皇粮单位,趁了年纪还轻,有的是好小伙子排队。我说,你妈妈的担心也有道理。小荷冷笑说,妈妈发觉了我的秘密,但是她的秘密,正好也被我发觉了,我们母女彼此彼此。我说,难道是关于厂长?小荷说,我妈妈经常夜里不回来,她讲在医院值夜班,但是每趟出门,她都会擦口红,穿高跟鞋,跟老早大不相同,有一夜,我装模作样去医院挂急诊,问我妈妈在值班吧,结果护士长讲,我妈妈最近没上过夜班,这记穿帮,我心里第一反应,也是我爸爸回来了,我妈妈不敢告诉我,生怕秘密泄露,债主上门捉人,我悄悄跟踪她,看到她上了一部轿车,开车子的男人,不是我爸爸,而是冉阿让。我说,原来如此。小荷说,我妈妈竟然跟冉阿让爷叔搭上了,摊开这只秘密,我妈妈立刻泄气,只好低三下四,求我不要声张,我便得寸进尺,问她看上冉阿让啥地方,图他有钞票有房子?我妈妈回答,他人好,我就拿这三个字,重新丢还给妈妈,变成我跟张海谈朋友的理由。我说,这倒是,他人好,无从反驳,冉阿让爷叔是,张海也是。小荷说,我还托了我妈妈,叫她去跟冉阿让商量,留给张海一个工作机会,毕竟张海因为我敲碎饭碗,不好再开黑车,张海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签了劳动合同,他是无业游民十几年,终归正经上班了。我点头说,兜兜转转,回到老本行,他肯定开心。小荷说,有时光,我妈妈不在家里,不晓得是医院值夜班,还是跟冉阿让幽会,我就拿张海约到家里来,他还有点紧张,好像深入敌巢,十面埋伏。我说,张海没寻着厂长,倒是得到了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荷说,单位男同事,好几个追过我,天天无事献殷勤,一个要请我看电影,一个要请我看演唱会,还有一个请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但我统统回绝,明当明讲,已经谈了男朋友,不要再做无用功,同事们传我搭上了金龟婿,要么是富家小开,要么是海归精英,上海起码两套房。我点头说,小荷,以你的条件,嫁到这种人家不难。小荷说,要是我家里没债,倒是有可能,但我独独欢喜张海,此人啥都不是,只是一个修车技工,但没人相信,以为我开玩笑。我说,现在世道如此,随便人家想去吧。小荷说,直到我发觉怀孕,肚皮三个月,就拖了张海去领结婚证。我说,奉子成婚,你妈妈同意了?小荷说,我跟我妈妈讲,我嫁的男人,就算再蹩脚,也好过你嫁的男人吧?我妈妈哑口无言,我跟张海没办喜酒,怕被债主盯上,只拍了婚纱照,去泰国普吉岛度蜜月,肚皮里的莲子也等不及了。我说,没办婚礼,不遗憾吗?小荷笑说,一点也不遗憾,反而逃过一劫。我说,是啊,结婚就是热昏,也是劫婚,劫难的劫。小荷说,哥哥讲了对,还有你想想看,自从我爸爸欠债失踪,我家里亲眷,看到我们母女,就像看到瘟神,我要是请他们来吃喜酒,想到还要分红包,恐怕一个都不会来,婚宴台子空空,非但要蚀本,还要蚀面子,触心境,吃喜酒不开心,不如去忘川楼,吃豆腐羹饭。我说,够了,小荷,你跟张海新婚,就住甘泉新村房子?小荷说,不住了我家里,难道住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妈妈腾出一间卧室,改成新房。我说,老早张海在外头监视你家,现在直接住到你家里,困在你床上监视你了。小荷淡淡一笑说,张海从来不承认,但我心里清清爽爽,我也不怕他,我为啥要怕自家老公,我妈妈倒是提心吊胆,好像家里进了贼骨头,不过我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她也只好关心外孙女了。我说,张海住到你家里,老毛师傅哪能办?小荷说,我也会去莫干山路老房子,帮忙照顾他啊。我说,老头子晓得你是厂长女儿吧?小荷说,张海没敢告诉他,只讲外孙媳妇来了,老毛师傅困了床上不能动,但是还会讲话,我听到他骂人,扬州话,我听不大懂,我问了张海,才晓得他外公在骂我爸爸,最龌龊的骂人话,还骂我妈妈。我说,我给他起过外号,钩子船长,老头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动气。小荷说,有一趟,我告诉张海外公,我就是厂长女儿,他是听懂了,马上翻面孔,抬手要打我,还好他没力道,差点自己翻到床底下,我挺了大肚皮,老头子讲小荷啊,拿你爸爸叫回来,我有话对他说。小荷模仿“钩子船长”腔调,不伦不类的扬州话,我噗嗤笑了。小荷说,等到莲子出生,脐带绕颈,只好剖宫产,肚皮挨了一刀,坐月子时光,我婆婆从江西回来,我到莫干山路,让张海外公抱一抱小毛头,已是第四代了,张海是个好爸爸,照顾莲子蛮好,女儿越来越黏爸爸,他这趟出去,肯定会得回来。我还想讲话,小荷拎起包说,哥哥,我吃饱了,走吧。我低头翻皮夹子。小荷说,我用支付宝买好了。
乍浦路上,路灯清亮,秋风卷来落叶,围了脚下打转。小荷说,哥哥,你再陪我走走好吧。我没办法拒绝,走到苏州河,立了上海大厦下,小荷头发蓬松散开,像黑颜色丝绸扬起,蒙牢双眼。她掏出一把木梳,篦头发。走到浦江饭店楼下,对面俄罗斯领事馆,让人发冷,蓦然想起张海,他在俄罗斯,伏尔加河畔,坐了红与黑,敞开车窗,吹了野风,跟我们有时差,上海的深夜,那边是黄昏,欧洲最长河流,落日熔金,沉入东欧平原。外白渡桥下,潮水拍打堤岸,一条小船开来,扑入烟雾蒙蒙的黄浦江。我陪小荷荡到外滩,和平饭店一楼,老年爵士乐团,钢琴奏出黑颜色,萨克斯风吹出白颜色,班卓琴弹出绿颜色,烟雾扑扑满你的眼乌珠,SmokeGetsInYourEyes。人心刚要软下去,海关大钟走到整点,东方红敲响,重新让人变硬,铁石心肠。小荷说,哥哥,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哄女儿困觉。我说,我送你。小荷说,不必,我叫了专车。我深呼吸说,小荷,我有一桩事体,必须告诉你了。小荷说,尽管讲。我说,你爸爸走了。小荷说,你是讲他死了?我说,是。小荷说,你哪能晓得?我说,上个月,我在巴黎,厂长寻我托梦,托我向你转达,他想你。小荷说,你第一趟梦到我爸爸?我说,第一趟,大概也是最后一趟。小荷笑说,我爸爸消失十几年,我梦到过他几百趟,几千趟了,要是每一趟,皆是托梦,他岂不是死了几百趟,几千趟,又重生了几百趟,几千趟?我说,最近一趟呢?小荷不回答,滴滴专车开到,她径自上车。我是失魂落魄,从外滩走回乍浦路,寻到停车位,打道回府。
六
入冬一夜,我爸爸打来电话说,冉阿让来做客,带给你一本书。我说,啥的书?我爸爸说,来就晓得了,我蛮多天没看到你了。走到小区门口,我听到有人吹笛子,冬夜里传出老远,树上枯叶纷纷坠落,苏州河水鸟纷纷惊起,天上星星也没了颜色。张海消失后,我爸爸不打游戏,重新捡起笛子,湿布头揩揩清爽,贴上笛膜,每夜呜呜地吹,从《鹧鸪天》到《喜相逢》再到《帕米尔的春天》,每日吹两个钟头,吹到邻居投诉,打110报警。我妈妈蛮担心,生怕他步了保尔。柯察金后尘。到了家里,我看到冉阿让坐了沙发上,变成邋遢胡子老头,抽中华,吃铁观音,赛过活神仙。还有一条拉布拉多胖狗,布莱尔失踪以后,我送给我爸爸做道伴,又养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加上老毛师傅的老鹩哥,动物世界不寂寞。我爸爸笛子瘾头上来,拦也拦不牢,客厅立定,气沉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先奏一曲《上海滩》,再奏《北京的金山上》,三奏《梁祝》,皆是他教过我的曲目。
终归吹不动了,我爸爸咳嗽两声,再吃一口浓茶,递给冉阿让一支中华。我说,冉阿让爷叔,少吃两根香烟,张海现在啥地方?冉阿让说,芬兰。我说,穿过俄罗斯,申根签证派用场了。冉阿让说,张海打了电话回来,开了视频,看了小荷跟莲子,他坐了车子里,气色不错,穿了羽绒服,外头落大雪,就要乘船了。我说,乘船?红与黑哪能办?冉阿让说,车子开上滚装船,从芬兰首都出发,叫啥的黑尔心肌梗死?我说,赫尔辛基。冉阿让说,对,从这心肌梗死地方,乘船到另一个国家,叫啥艾滋病尼亚?我说,爱沙尼亚。冉阿让笑说,骏骏聪明,一讲就晓得,我是老了,脑子一摊糨糊。我跑到书房,从旧书架上,寻出一本世界地图集,翻到波罗的海这一页,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跟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相隔芬兰湾。俄罗斯圣彼得堡,苏联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在芬兰湾顶端,从圣彼得堡到赫尔辛基,近在咫尺。
茶几上,摊了一本书,《1907,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封面是黑白老照片,西洋人开了老爷车,还坐个顶戴花翎的清朝人。原来1907年,五组欧洲人,驾驶五部汽车,从北京开到巴黎,横穿欧亚大陆,走了两个月,一万六千公里。意大利亲王西庇奥尼。博盖塞,开了伊塔拉牌汽车夺魁。书里每一页,都被画了线,还写了圆珠笔字,一看是张海笔迹,最后印了汽车拉力赛路线图,张海用红颜色记号笔,画了另外两条线路。第一条,自上海出发,绕过蒙古跟西伯利亚,横穿中国大陆到新疆,经过中亚,直接到俄罗斯,再借道芬兰跟波罗的海,最后到巴黎。第二条,从巴黎回程,经过意大利,中欧诸国,乌克兰,回到俄罗斯,却不走中亚,而是走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直到远东,再渡过黑龙江,纵贯东三省,不走山海关,从大连过渤海,到山东半岛,沿海岸线南下,回上海。
冉阿让说,前两天,我去汽车改装店,在张海的工作台下头,看到这本书,看到张海的字,再看这张地图,我就懂了。我说,冉阿让爷叔,这本书,我可以留下来吧?冉阿让说,就是带给你的。我说,谢谢。冉阿让立起来说,老蔡,注意身体,再会。我爸爸说,今夜回啥地方?冉阿让说,我能回啥地方,只好回甘泉新村,“山口百惠”,小荷跟莲子,都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开车送你。冉阿让说,你们父子长远没聊过了,你再坐一歇,我走了。
我送到电梯口,冉阿让问我,骏骏啊,你帮我分析分析,张海真会到巴黎,寻着厂长吧?我摇头说,冉阿让爷叔,你放心吧,张海就算到了巴黎,也没用场,因为厂长已经死了。冉阿让一惊,表情也是千变万化,先是极度震惊,嘴唇皮发抖,再是双眉展颜,嘴角略微翘起,老眼乌珠都放光了,皱纹一根根弹出来,像一团团玫瑰花瓣,然后又是悲戚之色,惊惧仓皇之色,仿佛今夜厂长就要寻他托梦。我又低声说,我爸爸还不晓得。冉阿让不敢声张,贴了我耳朵问,厂长死了,你是哪能晓得的?我不敢讲托梦,怕冉阿让不相信,只好说,爷叔,你就不要多问了,我自有渠道。冉阿让又问,小荷晓得吧?她妈妈晓得吧?我说,我跟小荷讲过,但她不相信,估计小荷也不会告诉她妈妈。冉阿让点头说,好,就当这桩事体没发生过。冉阿让又拍我肩胳说,骏骏,谢谢你。我说,谢我做啥。冉阿让说,这样我的下半辈子,夜里也能困得太平,实不相瞒,自从我跟“山口百惠”结婚,住到她家里,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三浦友和”回来,一把掀开被头筒,捉奸在床,一刀戳穿“山口百惠”心脏,一刀斩断我的头颈。我笑说,爷叔啊,你的梦真有意思,你跟小荷妈妈,是在民政局领证登记的,受到法律保护,哪能是捉奸在床?冉阿让说,我是心里怕,毕竟我给厂长戴了绿帽子,但讲转回来,我跟“山口百惠”是正经谈恋爱,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冉阿让从胸口掏出十字架,对了受难耶稣,念念有词:“全能仁慈的天主,你的圣子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为人类带来了永生的希望。求你广施慈恩,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冉阿让卡牢了,拍拍脑袋说,厂长大名叫啥的?冉阿让无奈,只好念了外号:“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三浦友和,赦免他在世时,无论思、言、行为上所犯的过失,求你派遣天使保护引导他,不为魔鬼所害,把他引领到你的台前,让他安息在你的怀中,也求你使我们仍然生活在世间的人,珍惜生命的恩赐,勉力行善,来日在天堂与他相聚。阿门。”冉阿让全程念上海话,蛮有滑稽腔调。他揩揩眼泪水,坐电梯下楼,门缝里响起另一段祈祷文,跟了电梯运行的轰隆声,扩散到整栋楼里,算是给厂长送葬。
送走冉阿让,回到客厅,我也坐不牢了,立起来要走,我爸爸说,等一等。他给我削一只苹果,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红颜色小簿子,印了八一军徽。退伍军人证明书,打开是我爸爸照片,二十岁年纪,穿了绿军装。我再抬头看他,终归是老了,好像按了快进键,一百分钟电影,进度条六十秒就放光,越长越像我爷爷。翻到后头,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图章,印了“履行了光荣的兵役义务,现准予退出现役”,日子是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一年,我爸爸领了这张证,离开中苏对抗前线,复员回到上海,进了春申机械厂。我读小学时光,看到过这张退伍证,我爸爸吹牛皮,讲自己虽然退伍,却是预备役军人,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不管打苏联,还是打美国,立即回到部队,上前线打仗。现在嘛,我都没资格去当兵了,但是国家出了政策,凭这张证,便能领取退伍军人补贴。虽然不过几包香烟铜钿,但我爸爸寻了一个月,翻箱倒柜,床底板都翻穿。今日早上,山重水复,终归寻着了。
隔几日,我爸爸办好手续,领到退伍军人补贴。政府发了一张“光荣之家”牌子,我爸爸兴冲冲,拎了冲击钻,亲手打四只眼子,装好光荣牌。我妈妈立了门口,苦笑说,这记好哉,就像五好家庭,最好再挂一块:优秀共产党员。我爸爸一本正经说,挂了这块光荣牌,人家会不会觉得,这是我自己做的盗版?我妈妈说,凭啥不相信?我爸爸说,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何况我一个老头子,你一个老太婆,实在不像军人样子。我妈妈说,你讲讲清爽,到底心里想啥?我妈妈晓得,每逢我爸爸绕弯子讲话,终归是动了某种心思。我爸爸搔搔头说,我觉得啊,既然寻着退伍军人证明书,写了我的81365部队编号,只有回到黑龙江看一眼,寻一寻当年驻地,还有老战友,才对得起这块光荣牌。我妈妈说,你又想去黑龙江?我爸爸闷掉,先吃一根香烟,然后点头。我妈妈说,零下三十度,去黑龙江滑冰啊?我爸爸翻翻白眼,掸掸烟灰说,哦,这就算了,夏天再讲吧。我摸了摸门口牌子说,爸爸,我陪你去黑龙江。
七
12月,上海最冷的一日。我开了宝马X5,带我爸爸去黑龙江。早上,苏州河畔,树叶子基本落光,水面飘一层轻雾,像水蒸气,慢慢交散逸,又像水粉画,慢慢交浸润,涂在马路上,屋顶上,上海的天上。我爸爸难得早起,穿好冬衣秋裤,背了大包小包。我妈妈,我娘子,我儿子,一道来送行,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那个叫啥的感觉。这趟北行,我妈妈反对。但我说,冰天雪地,正是人家旅游旺季。我妈妈说,为啥不乘飞机?我爸爸说,飞机票贵嘛,自驾车蛮好,自由自在,车子上还好拍照片。但他没计算汽油费,还有高速公路买路钿,开车反而更贵,我妈妈讲他脑子一摊糨糊。但我说,我也想自驾游。我妈妈没声音了,她是冬天怕冷,我儿子菜包要期末考试,眼看要开红灯,必须有人辅导功课。家里还有一条狗,一只兔子,一只乌龟,一只鹩哥,需要我妈妈照顾。这趟我来开车,我爸爸坐副驾驶,绑好安全带,点了火,发动机暖起来。我再检查仪表盘,油箱是满的,机油新加过,一切指标正常。后备厢摆好防冻剂,燃油添加剂,千斤顶,矿泉水,方便面,便携炉子,各种药品,两套羽绒服,两套被头,两双雪地靴,还有露营帐篷。我爸爸带了笛子,三条红双喜,一条软壳中华,保温杯里放枸杞子。
起步,出发。我不走京沪高速,转到G15沈海高速,一头沈阳,一头海口。出了上海地界,到江苏太仓,前方是苏通长江大桥。我提醒我爸爸准备相机,却听到打呼噜声,上了高速,等于催眠。我打起精神,烟波江上,巨轮呜咽,悠悠穿桥而过,汽笛声声慢,江边大吊车一字排开,远看红红绿绿如积木,原来是集装箱,赛过托梦风景。江北,雾气越发深重,田野萧瑟,芦花飞扬。中晌到盐城,我才叫醒我爸爸吃饭。下半天,过连云港,导航要走G25高速,由山海关进东北。但我另有路线,继续G15沈海高速,往青岛方向,跟海岸线平行。夕阳从亚洲内陆而来,洒上灰蒙蒙的黄海。开到青岛,人困马乏,寻一家酒店住下。天亮,自然醒,来不及看青岛风光,油箱加满,我从G204高速开回G15。穿过山东半岛,到了烟台,开进芝罘,直到海边,无路可走。我爸爸跳下车,裹了羽绒服,望了北方的海,举了单反拍照片,秦始皇看到的蓬莱仙山,已经不远。我爸爸说,再哪能走?我说,订好船票了,去东北,从烟台到大连,直线距离最近,汽车可以上滚装船。我爸爸说,我二十岁时光,也是坐船到大连,再去黑龙江当兵。
夜里,同三轮渡码头,第一趟开车上滚装船,还好车道宽阔,下三路平稳,像进地库,毫无压力。排队停好,再做固定,人必须下车。我只买到二等舱,就是四人舱位,两张高低床,我困上铺,我爸爸困下铺。对面一对小情侣,卿卿我我,亲嘴巴像鸡啄米,一个杰克,一个露丝。我爸爸不好意思,早早困觉。滚装渡轮离开码头,像条滚烫的鲸鱼,滑入寒夜。风口浪尖颠簸,我爸爸晕船,叫苦连天,吃一片晕船药。我后悔了,蛮好再住烟台一夜,等到明早登船,免去船上夜宿之苦。我困不着,半夜摸出船舱,穿过迷宫般通道,终归上了甲板。我看到黑颜色海,黑颜色宇宙,北极星高悬,漂亮得吓煞人,同样冷煞人。北风夹了浪花劲吹,甲板起一层霜花。我不敢走远,更不敢靠近栏杆,生怕一只浪头打来,天翻地覆,卷入黑色虚空,葬身鱼腹。有人胆大,蹲了甲板上吃香烟,烟头星火明灭,像发光的水母,又像魂灵头。我想起老厂长,老毛师傅,神探亨特,还有张海,他也在北方的海上,跟我今夜一式似样。芬兰湾,比渤海更冷,钢铁船头压碎冰层,激流带走浮冰,像十万只电冰箱漂浮。张海立于船头,穿了毛茸茸衣裳,眉毛结了冰碴子,像一头冻僵的熊,要去捉冰层下的海豹。过了这片海,就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白雪皑皑,巴黎路迢迢。我呢,黑龙江还在千里之外,渤海冰冷浪头,扑上甲板,完全立不牢人了。所有人被赶回船舱。有人讲起1999年,有艘渡轮从烟台出发,碰着大浪,底舱汽车脱离固定,油箱碰撞起火,挣扎七个钟头,子夜沉没,船上三百人,绝大多数葬身海底,当时海上天气,就似今夜恶劣。讲到此地,没人再发声了。回到船舱,我吃了晕船药,沉入深深海底。
还是夜航船,一艘大木船,张起白帆,装了几十号人,横渡东海。我奶奶搂了我,念念有词,阿弥陀佛云云。我变成小囡,正是菜包年纪,蓝颜色运动服,戴红领巾。我问奶奶,此去何地。我奶奶说,普陀山,烧香还愿。一夜间,东海狂风大作,木帆船上下颠簸,犹如一片孤叶,随时倾覆。船上众人,纷纷惊骇,要么口念佛经,要么彼此道别。我奶奶虔信观世音菩萨,叫我不要吓,一道祈求观音娘娘显灵。但我一点也不吓,因为晓得是发梦,又不敢跟我奶奶讲破,免得一语惊醒梦中人,樯橹灰飞烟灭。我看到海底有了亮光,一团团莲花般涌浪中,万丈光芒升腾,弥散檀香气味。我奶奶惊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显灵啦。众香客急忙磕头,海上金光一道道刺来,让人睁不开眼。观音有男女之相,无相之相,还有三十三相,不晓得此刻是哪一种面貌。待到金光退散,我再睁开眼乌珠,不但风平浪静,并且云开见月,顺风顺水,直挂云帆济沧海。明月之下,露出一座小岛,便是普陀山,观音道场。我奶奶说,骏骏啊,看到月亮了吧。我说,奶奶,我懂了,我也不怕了。
梦醒。我蜷在船舱上铺。我爸爸在下铺困熟。对面小情侣,挤一张床铺,相拥而眠。船不再摇,我悄悄下床,爬上甲板。六点钟,天蒙蒙亮,头顶还是漆黑,海平线已发红。上半夜,风高浪急,犹如纵马疾驰。后半夜,海不扬波,轻舟已过万重山。有人聚在甲板,看日出。太阳一点点跳出来,温良而不腻,红的,黑的,蓝的,紫的,纷纷跃上海面,像莫奈的油彩。船头前方,望见一连串山峦,古老灯塔,辽东半岛最南端,东三省最南端,旅顺口,老铁山,东方直布罗陀,俄罗斯帝国,日本帝国,在此搏命厮杀,肉弹积尸如山,海底舰队坟场。天色浆白,船头左边发黄,右边发蓝,一边渤海,一边黄海,泾渭分明。
天彻底亮,滚装船开进大连港,就算进了东北。开车上岸,穿城而过,我看到大连造船厂,一艘航空母舰,已经下水舾装。寻着G15沈海高速,一路向北,穿越辽东。零下八度,车窗开条缝,我爸爸镜头伸出去,横拍竖拍。开一日,终到沈阳。我爸爸年轻时光,也在此住过。我订了酒店,就在铁西区,万象汇对面。当夜,沈阳朋友请我吃饭,可惜我不吃酒,不能尽兴。次日,G15沈海高速到头,换到G1京哈高速。中国高速公路以G字打头,G1想必是天字第一号高速公路,也是最冷的高速公路。只消半日,长春到了。我开到人民大街,吃一顿中饭。我爸爸竟还认得这条路,老早的斯大林大街。下半天,马不停蹄,车头迎东北风而上,两边旷野连天,枯黄萧瑟一片,只待来年开春。
哈尔滨开到,天寒地冻,路面结冰,放慢车速,到中央大街。我订了欧罗巴宾馆,前两年我来此签售,哈工大讲座,住过这间酒店,俄罗斯建筑,古老气派。夜里出门,戴好帽子,缠好围巾,棉毛裤,绒线裤,全副武装。我请爸爸吃俄罗斯菜,酸黄瓜,鱼子酱,罗宋汤伺候,他还记得隔壁的马迭尔冰棍。走到圣。索菲亚教堂,我爸爸在广场上拍照片,拜占庭式东正教堂,红颜色砖墙,洋葱头圆顶,十字架金光闪闪,有睥睨天下气势,凌驾四周围高楼。上海新乐路,皋兰路,也有东正教堂,同为白俄人所造,相比这座圣。索菲亚,小巫见大巫。我爸爸兴致蛮高,叼了香烟,哈了白气,脚下踏了残雪,走到松花江。
冰面上,几个后生,踏了冰刀,幽灵一般,滑来滑去,一直滑到对岸。爸爸说,我想到对面去。我说,不要吓人,万一冰面破开,神仙难救。我爸爸说,现在零下十五度,我当兵时光,走过松花江冰面几百趟,解放牌军车开进开出。我说,都多少年了?你晓得全球气候变暖吧。我爸爸说,你要是吓,就蹲了岸上,我自己走过去。他已走上冰面,踏了踏试探。我爸爸平常胆子小,到了哈尔滨,却是胆大包天,变成革命闯将。我哪能好让他一个人走,硬了头皮,陪他一道过江。父子一前一后,开了手电筒,照亮冰面,像工兵探地雷,正宗如履薄冰。刚走几步,我便脚底打滑,掼了四脚朝天。我穿得厚重,像防弹衣护体,也没磕到面孔,只是眼镜震下来了,还好玻璃没碎。我爸爸捡起眼镜,脱了手套,向我伸出手来。我也脱了手套,两只右手握紧。我爸爸力道不小,一把拉我起来,帮我戴好眼镜。我搭了他的肩膀,嘴巴里热气哒哒滚,被风卷走,消逝夜空。我们勾肩搭背,并排往江心而去。两个人,四只脚,像一张台子,总比一个人,两只脚,仿佛一把梯子,来得稳当。我爸爸吃一支烟,软壳中华,刚打上火,就被狂风吹灭。我用两只手掌,用自己身体,用羽绒服帽子挡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香烟终归点上。我爸爸吐出烟雾,烟头明灭,刚走几步,就快烧到过滤嘴,只好在鞋底板掐灭。我提醒烟头不好乱丢。我一回头,松花江南岸,还是万家灯火,北岸是太阳岛,夜里黑魆魆。我盯了冰面,白颜色夹一点点杂质,越到松花江心,便越清爽,无瑕,但不透明,像磨砂玻璃,大理石地板。我听到冰面下声音,流水湍急,冲刷沉船钢铁,淹死鬼骨骸,长白山顺流而下的雪水,四面八方碰撞,交锋,交媾,尖叫,鼎沸,冰面开裂,插翅难逃,刹那冻僵,羽绒服吸水,根本划不动手脚,马上沉入冰海。我已吓得脚软,我爸爸说,走啊,怕啥?一道红影子划过,我看到一个姑娘,十八九岁,扎了马尾,穿了红颜色羽绒服,两只脚蛮长,吭哧吭哧,走到江心。她看了我们一眼,面孔蛮白,眼睛蛮大,皱皱眉头。我说,爸爸,我们走。红衣小姑娘,一个人走得快。我们父子跌跌冲冲,跟了她屁股后头。北风从对岸卷来,夹了她头发丝里气味,让鼻头高潮。三个人像比赛,越走越快,后背心一层薄汗。冰面尽头,终归上岸,小姑娘却不见了。我说,公园里没一个人影,莫不是女鬼?胆量用尽,我们不敢停留,开导航寻路,方才逃出太阳岛。
再乘出租车,从松花江北岸回来,到了欧罗巴旅馆,我爸爸先困了。我打开手机,搜索萧红的文章《欧罗巴旅馆》。今夜这间套房,萧红住过吧?我倒不吓,反而希望她来托梦。我打开电脑,继续写小说。一想到萧红,可能飘在背后看我,仿佛语文老师督促,下笔如飞,写到凌晨,不知不觉困着。天亮醒转,我伏了台子上,裹一条棉被,我爸爸帮我披的。中晌,退房出发,开上大桥,松花江如一条白色巨蟒,不似昨夜萧瑟,银装素裹,不少人在滑冰,倒是闹忙。
这趟黑龙江之行,目的地并非松花江,而是真正的黑龙江,中苏界河,中国最北端。过呼兰河,我想起《呼兰河传》,兜到萧红故居,匆匆一瞥。路上开始落雪,先是一粒粒雪籽,然后鹅毛般雪片,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这辈子第一趟碰着。我不是没在雪中开过车,但是江南雪软,一落地就化开,变成泥泞。我已做好功课,戴上墨镜,防止雪盲,风挡玻璃加热融雪,不开雨刷,一路小油门,沿了前头车辙走,车距越远越好。开到中途,车子有点发抖,我心里虚,靠了紧急停车带,准备叫车辆援助。我爸爸说,浪费钞票做啥?他打开引擎盖检查,发动机积碳,可能是这两日,加油站质量问题。我爸爸取下发动机饰盖,拆卸节气门,再用化油器清洗剂,最后抹布揩清,立竿见影,恢复正常。过了绥化,海伦,北安,我爸爸说,四十年前,一路上都是兵团农场,开发北大荒,上海知青不少,比我们当兵的苦。无暇去五大连池,我们一鼓作气,顶风北上,熬到天黑,风雪大作,方才到终点,已是北纬50度,黑河市。上海在北纬31度,我已跨越近二十个纬度,从北极到南极,总共一百八十度,等于地球的九分之一。但我想,张海走得比我更远。
我爸爸当兵三年,一半时光,驻扎黑河,中苏对抗最前线。黑龙江蜿蜒而过,俄罗斯叫阿穆尔河,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古称海兰泡,无啥灯光,夜幕盖了白雪,从远东连到西伯利亚,死气沉沉一片。一夜风雪。天亮,我穿了雪地靴,到室外,零下三十度,北风吹得酸爽。我的胡子长了,结满冰霜,鼻涕都要结冰。集市人稠,白气蒸腾,一只只冻梨、冻柿子,像手榴弹。我爸爸讨价还价,一律除以二,谈到老板娘不开心。我一看不妙,全价买下冻梨,冷水泡过就能吃,但我爸爸牙齿不好,咬不动,只好流了馋吐水看。出了集市,踏在雪地,像走在棉花糖中,声音咔哧咔哧,一脚没到靴帮,一脚没到膝盖,让我兴致越高。冰封黑龙江,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两岸草木含悲,踏雪寻梅是妄想了,倒是寻着一只雪人,堆得相当完整,胡萝卜鼻头,煤渣眼乌珠,树杈双臂。江边有蛮多船,冻僵在冰里,好像按了定格键。我爸爸打开旅行包,掏出宝贝笛子,黏点馋吐水,贴好笛膜,摆开功架,吹起《鹧鸪飞》,循环运气法,一口气要从天明吹到天黑,江南江北,黑河两岸,没看到鹧鸪飞,倒是有四十年前,两岸陈兵百万,飞机坦克导弹森严的杀气。我拿起尼康单反,镜头拉到最远,瞄准对面俄罗斯,看得清清爽爽,一排排苏联房子,东正教堂,白雪枯树。镜头扫到一个姑娘,红颜色大衣,俄罗斯人,黄头发,白皮肤。北方有佳人,倾城又倾国,她叫柳芭,或者卡佳,立了不动,望向江南岸,倾听笛声悠悠,鹧鸪飞到芳心,筑巢,产卵,孵蛋。一片雪,落到镜头上,慢慢交融开,俄罗斯变成水墨画。笛声,终归平息。风雪更大,我爸爸点一支中华,任烟火飞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