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畔紧抿,微微有些发白。但不待庄舜然再问一声,容洛眼底那些斑斑驳驳的纠缠便在一睁一闭眼之间沉入浩瀚黑海里。复再看向恒昌时,她神态镇定之至,直让庄舜然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因连夜批布案件花了眼、昏了脑袋。
但他所见绝不是虚妄。容洛这一息的沉默当中有太多顾虑。容明辕非她亲弟之事她是前世便知,当时谢家与谢贵妃都不在人世,她因皇帝的脸,因谢贵妃的果决赴死而被留在人世,面对容明辕只能一忍再忍,韬光养晦。只是这忍耐也并非全受她父皇一力镇压导致,其中到底还有一半是因为容明辕的帝王之才。
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与不甘,她也无法否认容明辕最适合太子一位。
性情,才学,人心,手段……一切他都有。而他治下那短短八年,路不拾遗,粟米盈仓,百姓于他评价更唯有“明君”二字。如若不然,他何以在死后缢号文成帝?
“本宫与明辕一年未见,少不得要同他说上一阵子话。”圆润的指尖抚过衣袖,容洛将心思尽数拢在胸腹之中,看向庄舜然等人时,脸面上便只余了温温和和的笑意,“今日看来是不能留先生们用膳了。过几日宫里送了鱼来,本宫叫何姑姑把后院那几坛子烧春挖出来,再请先生们过来吃酒。”
容洛好食鱼,尤以鲤鱼最为喜爱,长安士族官僚中人人皆知。宫中谢贵妃与皇帝疼爱于她,更是每隔数日便送上各地鱼肉到公主府,个中珍贵耗费,绝非黄金白银随意能估量。
徐云之庄舜然几人现下身居要职,对这些哪里不懂?当下依依拜谢,便与恒昌一道离去。
……
将几人送下石阶,恒昌放了容明辕入门,拢袖恭恭敬敬给穆夫人施了个礼,温声道:“殿下病躯未愈,又遭了这一路的车船牛马,此下正难受着,待见了十皇子,约莫是要睡下了。夫人若是有事,或可让奴婢传话给殿下,要是不成……您过几日再来。”
穆夫人哪里不知容洛是有意闭门?今日她在宫中远远就见到了容洛,只是身份等等实在不便,她也不想因着容洛与谢贵妃起什么冲撞,故而才等这时来拜访。没想还是晚了些。
“妾身……”颇为体贴地一笑,穆夫人也毫无责怪与再三请求的意思,不过是将手中捏着的一折信封推回衣袖内。但才欲启唇,穆夫人便瞧见迈入府门中的容明辕步子一顿,侧身晲了她一眼。
那一目中夹含着浓郁的不喜和警戒,凛冽有如银光锃亮的横刀。饶是穆夫人再如何冷静自持、稳如金钟,也被这一刀捅心血横流。
“妾身不急。”双睫颤动,穆夫人许久方才收回目光。让婢子将礼与誊帖交给恒昌,她嗓音略略有些晃动,“还请小公公替妾身向殿下问安,妾身过几日再来拜访。”
恒昌看出异样,也不过问。接了礼,他将穆夫人送下石阶,见她登上牛车,就预备回身入府,却不想这一转首,便看见了在旁多时的庄舜然。
庄舜然并非故意久留,他方才落了东西在府中,又不好任意出入公主府,只好叫随从去取。孰知将恒昌与穆夫人的话听了个全,将各人表情看了个整。
感受到恒昌的目光,庄舜然偏首对他揖首,示意并无恶意。好在那厢恒昌也不是什么纠缠不休的人,稍稍对庄舜然福身,他便转步返回,关合府门。
入目沉红大门,明崇公主府的匾额高挂。庄舜然双眼在明崇二字停了一阵,疑惑这才浮上表面。
他实在不明白容洛对十皇子与桓滕王妃的忧虑,便是说容洛心在皇位,十皇子为男子,身份家世之于皇位都有极大的威胁,她却也不该露出那般的表情,毕竟十皇子是她亲弟,而这位弟弟对她的爱护与看重更是有目共睹……
便是说句不该说的,以十皇子对容洛的信赖,假使十皇子有一日当了太子,当了皇帝,这皇位若是她想要,十皇子双手捧给她也并不过分。
至于与容洛一直无交集的桓滕王妃……他便更想不明白。
盯着穆夫人车架驶远,庄舜然接过随从递来的玉佩,指尖摩挲过其上雕刻的兰花,眼眸不自觉落在匾额的“明崇”之上,陡然记起一个人,而他曾听那个人声音温柔、自在平常地唤容洛——“明崇”。
指尖紧紧扣拢玉佩,庄舜然一瞬有些怔忪。
若是重澈在此,约莫不必猜,便能知悉容洛一切心思,所有顾及罢?
……
重澈自然不知庄舜然的想法,不过庄舜然的话确实无误。他确实是不必计算也明白容洛的筹划。
在户部阅批完汇报,他便径直去了太子府中。才至院前,他耳边便听得一阵阵破风声。
乌黑珠瞳轻微动了一动,重澈随着管事走进院内,便见着院里乌泱泱站了数十人,太子妃崔妙仪、良娣葛清幽,向绫罗,以及怀胎多月的盛婉思皆在,只是一一都不敢出声。至于个中原因,自然是那在中央手握横刀劈砍一条立柱的容明兰太过骇人。
崔氏的崔妙仪在,容明兰又生了如此大的火气,重澈便是今日还没能得到容洛处的消息,也可知容明兰是在容洛处吃了一番苦。
“臣重澈,见……”
“先生!”
双手抱拳,重澈欲揖首做礼,话未尽耳畔就接了当啷两声铁器落地的冷声,双臂亦被一双白皙的手掌撑起。
容明兰瞧他到,当下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风度温良,满脸热切地两步迎了上去,语气内一阵引人侧目的如释重负之感。
双手攀上重澈双臂,容明兰盯着重澈好一会儿,突地后退一步,折腰抱拳,“请先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