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月6日伦敦、科克沃斯
在英格兰首都热闹的大街上,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斯内普的感觉,就像他突然回到了一年级,在走廊乱施魔法,被麦格教授逮住,正忐忑不安地走在通往她办公室的路上。
在魔法部大厅的壁炉前,与邓布利多道别时,玛丽还维持着一脸礼貌的微笑。而当老校长的袍角彻底消失在绿色的火焰中,同时消失的还有她的笑容,那真是一点也没剩下。她朝着壁炉的方向,冷冷睨了他一眼,“我看你一个人已经绕着赤道走了一整圈,”她尖刻地说,“竟然还说我们停在原点?”
接下来,一路上,她都再也不说话了。那些可怕的记忆和想象,于是不断在他脑内翻腾。
审判的日子比他预想的提早了太多,竟然就在圣诞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周,显然,邓布利多在其中居功至伟。但斯内普一点也不觉得感激,因为当他被两个好心的摄魂怪守卫带到那间石头地牢,被椅子上的锁链缠住手臂时,他抬起头,眯着眼睛在至少两百多个男女巫师中逡巡。实在太容易不过,邓布利多,威森加摩首席魔法师,端坐在最高处的长凳上,一颗重重的巨石一下落进他胃里。
他本还抱有渺茫的希望,毕竟,法律地看,他们没道理让她出席对不对?然而,邓布利多体贴地、有力地补足了人情的那部分。玛丽就坐在他手边,穿着显然是她柜子里最正式的一套衣服,一套灰色的职业西装,让她看上去有点显眼——在一群披长袍的巫师中间。她抬着头,也许是在抱怨所有人都背着她穿了袍子。更有趣的是,邓布利多的另一边就坐着阿拉斯托·穆迪,这让邓布利多看起来像是锅炉上的保险栓了。
巴蒂·克劳奇重重敲了下槌,审判开始了,玛丽立刻闭上嘴,全神贯注地盯着克劳奇,他在读一份冗长无聊的起诉书。斯内普心不在焉地听着,并不关心他身上的罪名,只是看着玛丽。她好几次差点站起来,被邓布利多的一只手和蔼地按回去,只好一直嘟嘟囔囔的。她不断重复一个词,像是“捕风捉影”。这时候,穆迪前倾身体,不惜越过邓布利多,对她嘲笑了几句,她立刻予以还击。当然,绝不是什么好话,因为邓布利多的两只手都不得闲了。
这滑稽的默剧,险些让他发笑,但很快,他的一切表情都冻在脸上。因为玛丽似乎感觉到什么,转过脸,对他温柔地笑了一下。
梅林,不要做这种游戏,一下把他升进天堂,下一秒又打入地狱。
克劳奇的发言持续了很久,久到斯内普看见,第三排一个围着花格毛呢领巾的老女巫,都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当他终于开始询问意见时,邓布利多站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他滑落地狱的整个残忍过程。
“西弗勒斯,”他沉稳地说,“从一年多以前,就在为我们做间谍。”
一下子,死水一潭的地牢沸腾开了,克劳奇脸色煞白,不停神经质地敲着法槌,一边喊“肃静!”没有人理会他,几乎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带着各种表情打量着嫌犯——惊愕、怀疑、不能置信。邓布利多缓慢地走下来,沿着阶梯式的环形座椅,一边走,一边说。但斯内普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能看见玛丽。
她那副摇摇欲坠的表情,连幸灾乐祸的穆迪看了都不忍心。当然,穆迪早就知道了,从邓布利多那里,他也是凤凰社的成员。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斯内普一下转向邓布利多,几乎怨毒地盯着他,而校长正在为他,与一排吵嚷不休的巫师辩论。
她根本没什么心理准备,却被直接带到这里,邓布利多不是存心坏他的事吗?一瞬间,许多阴暗的猜测像暴雨后上涨的沼泽,在他心里咕噜冒泡。也许,他完全走错了,他根本不该相信那番“今后还有很长时间”的鬼话。他希望邓布利多保护她,他却这样伤害她。他想拆散他们,夺走他惟一的救命稻草,把他按回窒息的深水里,好让他全心全意为他卖命。
然而,另一个声音,开始很小,但眨眼间就充满他的整个大脑——这不正是你当初想要的吗?这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就这样自私自利,非要把她拖下来陪你?
可是她说她爱你——那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不懂吗?她连命都可以为你放弃——她压根没经历过战争,哪知道它的可怕?哦,你是说单枪匹马闯进成百上千只摄魂怪里,就像逛公园一样容易——可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你打算再让她闯进哪里?
斯内普突然停下脚步,玛丽也跟着停下,似有所感,尽管她一直自顾走在前面,对他理都不理。
她抬起头,恰好是一家西班牙餐厅。
“哦,你要吃这个吗?”她说,“那走吧。”
什么都没有发生,尽管,在他的脑子里,发生了很多事,但他只是顺从地跟她走了进去。听到她再次对他说话,他感到不可思议,刚才,他怎么竟然会以为离开她很容易?
他们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桌上摆着菜单,玛丽低头翻看起来。现在还没到饭点,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对他身上的长袍投以好奇的目光。不过,这身也不算特别出格,那些视线很快失去了兴趣。
斯内普用指尖捻着页边,他的眼睛,则完全落在对面。她把手套脱在桌上,露出手指,略微捂得发红。修剪圆润的指甲,涂着淡淡的、橘色的甲油,食指上戴着一枚弯成波浪的素金环,那是装饰用的戒指。他知道这双手有多么软和,有时候,还善于挑逗。他的目光又往上去,店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她脱下了西装外套,那条满天星的项链,还压在白色的毛衣上。
他渐渐得到了勇气,和渴望,想把那双手,再次握进自己的手里。
“邓布利多…”他吞咽了一下,“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玛丽的手一下停住了,锐利的眼睛穿过菜单上方,“他应该对我说什么吗?”她的口气冷冰冰的。
“我以为…他会…我没想到……”
“假如你想把责任推给他,还是别费力气了。”她尖锐地说,“是我告诉他的,什么也别说。如果我不从你这里知道,那我就什么都不想知道。”
“你怎么——”
“因为邓布利多可怜我!”她的声音突然提高,引得邻桌侧目,“就连穆迪都可怜我。”她低下来,语速变得飞快。“你想问我是怎么察觉的,对吗?那天在魔法部,穆迪说漏了嘴,你和邓布利多有秘密,一点也没告诉我。你知道吗,我怎么想?愚蠢的挑拨离间,哈!”她冷笑一声,“其实愚蠢的是我自己。”
“我不是——”
“你、就在旁边、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像盖棺定论,“那几天,你就在旁边看着。看着我像傻瓜一样,提心吊胆、忙上忙下。怕你被傲罗发现、被通缉,我学了那些防护魔法,熬那些魔药,翻了那么多本书,写了好几张纸的注意事项。”
“晚上,我躺在床上,有时候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想着你的事。我做了很多梦,多到你没法想象,我在梦里去了世界上每个国家,可是最后,总是、你被傲罗围攻,被摄魂怪吻。我经常诅咒,或者祈祷。当然,这些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不想让你一起担心,因为我想,那已经是最后的——我甚至想——”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嘶哑,“想和你逃出去,什么都不要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