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抽出魔杖,杖尖抵着他的额心,“要用什么咒语?”她有点紧张地动了一下,接着,他的手就平稳地握上来。“摄神取念。”他轻声说。
一片灰暗的天空,铺展在眼前,一个瘦长的黑影从虚空中现身,裹着兜帽和斗篷,机警地环视一圈。借着明亮的月光,玛丽辨认出来,那是西弗勒斯,看上去比现在要稚嫩一点。她下意识地走上前,但画面突然发生变化,下一秒,她像是落进了一间昏暗、高旷的大理石厅堂。
“那就是神秘人?”她抓住了他一下想抽走的手。无需指认,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来,那个宝座上盘踞的、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物种。他走下来,拖动的袍摆像蛇行的轨迹,他抬起手,西弗勒斯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握住左前臂。
接下来,画面开始迅速变化,就像地铁里闪过的灯牌。猩红的黑魔标记,比玛丽看到的那个要清晰、狰狞得多。阴暗的地下室和长长的药品清单,刻着奇怪花纹的丑陋面具、夜雾中模糊的窄巷,当她凑近想要看清那个瘫倒的人影时,视界剧烈抖动起来。但她用力握住他的手,提醒她说的是“全部”,然后她看见——淋满整件袍子的血,西弗勒斯抬着苍白的面孔,涣散地望着头顶的冷月。
这些飞快浮现又消失的断片,似乎贯穿了几百上千个日日夜夜,然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熟悉的街口。厚厚的积雪盖满屋顶,像一块巨大的羊毛毡,屋檐下悬着冰挂和彩灯,来往的巫师络绎不绝,这是霍格莫德村的冬天。
他的手臂在颤抖。玛丽把自己靠过去,贴着他的胳膊上下抚摩。在画面里,那个年轻点的西弗勒斯往前走了,他跟着一个举止古怪、脖子上挂满链子和珠串的瘦女巫,拐进一间脏兮兮的酒吧。
拥有征服黑魔头能量的人走近了……出生在一个曾三次击败黑魔头的家庭……生于第七个月月末……
当女人嘶哑的声音在回忆的空间中响起,一圈一圈,不断激荡出潮水般的回音。玛丽不得不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以维持他们之间猛烈震荡的连接。她用双手来回安抚他颤动的身体,一边坚定、残忍地看了下去。记忆的洪水冲决了堤坝,纷杂凌乱、一拥而上,瞬间就把她淹没过去。
他认为指的是莉莉的儿子……那你给我什么作为回报呢……西弗勒斯,再跟我说说摄魂怪的事……你是、你是个女巫……我希望死的人是我……那是黑魔法,如果你觉得那很好玩……她的儿子活下来了……不要!没了、死了!……你选择了你的路,我选择了我的……要我起誓,永远不把你最好的方面透露出去?西弗勒斯,如果你坚持……
当她眼前重新出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她的脑海里,校长室和戈德里克山谷的废墟,都还没有消散殆尽。就好像经过了一百年的苦难岁月,涉过雪山和戈壁,他们两个都显得精疲力尽。玛丽呆呆地看着他,就像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你…”他才发出一点迟疑的声音,就惊愕地吞了回去。那毫无预兆,玛丽纵身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西弗勒斯——上帝啊!”
她一泻而出的眼泪和委屈,仿佛她才是苦难的主角。她连声呼喊他的名字,诉说她万死莫赎的悔恨之情,不只为今天,更为她四年前一走了之,竟放任命运施以他如此酷刑。她把自己说得像把□□,又像天字第一号的罪人。她的泪水和亲吻,打湿他的脸颊和脖颈,从放声嚎啕,到小声啜泣,再到止不住的抽噎。
斯内普只好不停拍她的背,尽他此生最大的耐心,低低地安慰。这却又叫她安给自己新的罪名,“对不起…”她断断续续地说,“本来…应该、应该是我、我来…你……”她没说完,又呜咽起来,他遂不得不继续给她赦免这项严重的罪行。
后来,他终于不耐烦了,决心采取直接的物理镇压。捧起她泪迹斑驳的脸,一点点吻了上去。她颤动的眼睛,睫毛被泪水粘成一片,她小声吸着鼻子,鼻头哭得发红,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他用舌尖感受它们咸涩的滋味。最后,她湿润的嘴唇,还在轻轻抽着气。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柔情交织着爱怜,就像一壶温水,把整颗心脏浸泡在里面。她一塌糊涂的哭相,只是不可思议的可爱。“那些都过去了。”他对她说,也像是对他自己。话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吻上她甜蜜的双唇。
从今往后,白昼只会一天比一天更长,阳光移向北回归线,慷慨播撒给人间。亲吻她,就像亲吻大西洋温润的暖风,亲吻冻土下萌蘖的黄水仙,亲吻一碟刚出炉的焦糖布丁,令人百尝不厌。
当他们总算收拾停当的时候,夕阳的斜晖已经充满了整栋房子。光是洗脸这步就花了足足半个小时,因为他不肯把打湿的毛巾交给她自己擦。他一边用一种显然毫无作用的力度,慢吞吞地在她脸上蜻蜓点水,一边仔细打量着每个毛孔。那种纤毫毕现的专注眼光,实在叫人脸红。于是她不情愿地躲闪起来,他们开始拉扯,理所当然地演变成追逐嬉闹。等他随手丢开那条毛巾,就扩大为半小时才停下来的大问题。
这可真是漫长又疲惫的一天。由于蜘蛛尾巷的厨房几乎没有任何储备粮,当然,也没有接电话线,他们最后上附近的超市随便弄了点速热食品。玛丽顺手捡了女式的一次性内衣,害得西弗勒斯只能高举着头,生怕看见购物袋里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提起还能幻影移形。夜晚的街道昏暗而寂静,他们并肩走着,垂下的手臂时不时相碰,慢慢地,就不知怎么挽在了一起。他们路过河边的树林、空荡荡的游乐场,无人的秋千在晚风中摇摆。玛丽停下来,驻足望着,她回过头,发觉西弗勒斯也正低头望着她。
“我妈妈曾经想把我送进麻瓜的小学。”他说,低沉的声音顷刻消散在夜风里,“真是一场灾难,把一个穿着孕妇服的小巫师,塞进一群无知的麻瓜中间。”
他的眼睛抬起了,遥遥望向黑暗中的虚空。“那时候,她还没放弃向她丈夫证明,她可以做个正常的好女人,贤妻良母,尽管她是个女巫。”玛丽向他靠近一步,攀上他的手臂,他没有动,继续说着。“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她手里的一样祭品,甚至不算是件筹码。但我讨厌自己这样想,她是个好母亲,会骗她的儿子说她不喜欢吃肉。”
“她试了好几次,直到我差点把校舍点着。没办法,只好把我接回家里,她自己来教。她一定不喜欢巫师的做法,否则也不会挑一个那样的丈夫。但是,你看,她根本不知道麻瓜会怎么做,我是用《标准咒语》学二十六个字母的。”
“亏得她教的是你。”一句巧妙的奉承,他笑了声,把手指搭在她手上。“可这样就把她的儿子变成了她不喜欢的那种人。”他平静地说,“好在她也没那么爱他。虽然我始终弄不懂,她挑的那个人有什么值得她爱的。”
游乐场里的秋千,随着傍晚的风,渐渐停了下来。西弗勒斯已经记不清,但按常理推想,这不大可能是同一个游乐场。十二年过去了,没道理还能如此崭新,大概是后来新建的,又或许是翻修过了。他猜测着,他说,“我经常弄不懂她们的想法。但她们对我都不算太坏,我对她们却不怎么好。在她们活着的时候。”
玛丽轻轻吐了口气,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他们安静地站了会,直到一阵带冷意的风,把她往怀里推了推。西弗勒斯掀开外套,将她拢进暖烘烘的大衣里,“快回去吧。”他说。玛丽的脑袋钻出来,“其实你可以用温暖咒。”她狡猾地眨了眨眼。为了惩罚这句不解风情的话,他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这天晚上,他们自然而然躺到一张床上。西弗勒斯本还装腔作势要去睡沙发,看见她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留给他一个自行体会的背影,立刻乖巧地钻进被子里。“你还有一笔钱在我家里,”她突然说,一边转回来,面朝着他,“之前从古灵阁取出来的,你上次没拿走。”
“嗯?”他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看见她把手臂从被褥底下抽出来,一根食指点在了他的鼻尖上。“反正你可以用壁炉去学校,对吧?”她说,“我得开车上医院,不能住得太远了。”
她说完,就靠进他怀里,闭上了眼睛,斯内普却在黑暗中瞪大了眼。
这会不会太快了?他盯着胸前卷曲的头顶。当然,他们上回短暂的同居十分愉快。而且,他们认识彼此已经十多年了。如果从玛丽的角度看,据说,她对他产生好感都有八年之久。这么看,毋宁说,他们兜的圈子实在太远了。但是,假如从她回到英国算起,那才只有两个月而已……
何等丰富多彩的两个月啊。当然,爱情与时间长短没多少关系,不如说,它只跟时机有关,尽管靠他贫瘠的经验来得出结论,未免显得自大。但有些机遇的确一辈子也不会出现第二次,好在他们都没有让它溜走。西弗勒斯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玛丽——好像头顶长了双眼睛似的——闷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如果你想讨论空间设计和装修风格的问题,我们可以留到周末再说。现在,西弗勒斯,你还不睡觉,是明早没有课吗?”
梅林啊,他僵住了,和一个刚刚逃脱牢狱之灾的人谈工作似乎过于残忍,但邓布利多仿佛的确没有提过假期。他费劲地把课表从脑子的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绝望地发现甚至是一节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
玛丽好像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小声笑了,仰起脸,飞快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晚安,亲爱的,”她说,“做个好梦。”
是的,他无疑会做个最美妙的好梦,在与摄魂怪同眠了九个晚上之后,他终于又回到人类的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