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27日多塞特的沙夫茨伯里
十一月底的英格兰,日光在下午四点就从天际一寸寸消失,玛丽透过厨房拉起的百叶窗,远远望向小镇连绵的房屋尽头。一扇扇窗户渐渐亮起来,石板街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客厅电视正在播放天气预报。今晚,将有来自北极的冷空气席卷不列颠南部海岸,气温将骤降6~8℃,部分海拔较高的地区还会迎来降雪。
电饭锅“滴滴”的提示音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玛丽低下头。屋里已经全黑了,只有远远近近的家用电器,闪烁着小小的光点。好像某种无机质的生命,在黑暗里规律地呼吸。她一天都没有离开房子,也许她该去对角巷做点有用的事,买点魔药和书籍,可她又生怕西弗勒斯醒来时她不在他身边。她被这个念头困住了,于是只能用麻瓜的营养科学,想办法最大程度利用冰箱里有限的食材。她准备做两人份的晚餐,可他还在昏迷。
玛丽,你得想出对策来。如果能变出身份凭证,就能设法去麻瓜医院,她不确定这是否有用,可比煎熬的等待好些。对了,混淆咒,需要很多个混淆咒,才能通过医院的层层手续。要是行不通,她就先去霍格沃茨,可她不知道能相信谁……
“咚”,重物落地的钝响,从天花板上传来。玛丽呆滞了一下,下一秒,她的双腿已经飞快冲上楼梯。
斯内普的感觉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惊险的噩梦。
他跑在一条黑暗的、长长的隧道里,身后是迫近的脚步声。他不知道在被谁追赶着——或许应该说,被什么,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人类的脚步——他只知道要不停地向前奔跑,不断吸入干冷的空气。他的喉咙到肺部剧烈作痛,舌头已经毫无疑问尝到了血腥,但他不能停下,必须一直跑、一直跑。他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跌倒的恐慌鞭策着他保持清醒,他的胳膊酸软得像面条,甩也甩不动,胸腔像要爆开一样,可怕地压迫着心脏。与其这样,还不如被追上——可他发现自己停不下来,就像上好发条的人偶,他被强制保持运作。终于,似乎看到了一点光明,几乎让他喜极而泣。他纵身向前扑去。
然后,他在猛烈的狂风和失重感里尖叫出声。他坠落了悬崖。
这里是悬崖底吗,怎么还是这么黑?
不、不是,眼睛很快适应了环境。不远处的壁炉里闪着温暖的火星,还有一亮一灭的荧光,看上去是麻瓜电器的指示灯。
在等待头脑与身体恢复联络的几秒内,昏迷前的记忆倒灌进脑子里。熟悉的挤压感,像被冲进水管做最刺激的激流勇进,当然,幻影移形。完美地成功了,天大的幸运。银色的闪光照亮昏暗的前厅,对了,守护神咒,真不敢相信。他没法再承受一次幻影移形,所以召唤了守护神给邓布利多报信,贝拉特里克斯在十秒钟前出现在翻倒巷附近,叫魔法部的蠢货们快去。不得不说,他面对自己的死亡的确足够冷静,也许他还打算通知校长替他收尸,但没来得及,他失去了意识。
所以,这儿,那个千钧一发的瞬间跳进脑海里的目的地——多塞特郡,沙夫茨伯里,玛丽·麦克唐纳的祖宅。
这就是他给自己挑的紧急联络人吗?又或许,只是因为,他昨天刚刚来过这里。
无论如何,从结果来看,鉴于他现在还能喘气,不难想象玛丽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所以,一种轻微的自厌情绪笼罩了他,在危急关头,本能还是替他做出了有利的决定。这一点都不正确,他不该在这里,不知道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斯内普扭过头,两根魔杖静静躺在床头柜上,他的,还有艾琳·斯内普的,想必是玛丽从他的袍子里掏出来。别傻了,你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幻影移形。但习惯驱使他伸出手,有点远,他欠起身,突然剧烈地头晕目眩。
重重的跌倒,几乎能听见骨头的呻吟。还有开门“嘭”的巨响,“上帝保佑!西弗勒斯!”
斯内普别扭地别着头,尽量不去注意玛丽的动作。他一醒来就莽撞地扯开了伤口,多少有些理亏,才对她的举动忍气吞声。他身上的白鲜香精已经用得一滴不剩,在他试图教给玛丽第六个没什么效果的治疗咒语时,她不客气地把杖尖从胸前转向他的脸,告诉他必须接受她的麻瓜药膏。他只能用沉默表示抗议,抗议无效,玛丽也不许他自己动手。“护理是一门科学,”她说,“而我才是专业的。”
斯内普对此不予置评,他认为,无论是否存在这种专门的学问,在受伤和养伤方面,他无疑都比玛丽有经验得多了。但她是个独断专行的暴君,是的。感受到她细致的清洗和涂抹,柔软的指尖从他身前拂过,还有冰凉的膏药引发的微小刺痛,就不断有热意往他脸上涌去。
事实上,从他醒来时的情况看,玛丽当然早已把这副身体的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对此他们心知肚明。然而,她那时一心只有救他,怎么可能注意这些?反倒是现在,情况有所好转,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窘迫。
玛丽悄悄抬起眼睛,斯内普的脸嵌在低垂的发帘后,看不清表情。“疼吗?”她故意问,他的身体瞬间紧绷一下,喉结快速滚动,“还好。”他飞快地回答。
噢,她的那点尴尬立刻烟消云散,必须抿起嘴唇收敛笑容。天呐,他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好了。”斯内普的视线随着她站起来,“你感觉怎么样?”她说,“那个诅咒,我想是你最后被击中的那个。”
“哦…”当然,来自敬爱的莱斯特兰奇夫人,玛丽不可能知道那种高深的黑魔法,更别提它的解剂。“看来缓和剂的效果不错是不是?”她朝他眨了眨眼,“虽然是五年前的。”
几乎一瞬间,斯内普就领悟了她的暗示,在最近意外的重逢后,有关她的记忆已经全部从退潮的时间海滩浮现出来,洗去浮沙,焕然如新。现在看来,她的感受也是一致。命运正以从未设想的方式嵌入五年前后的卡扣,奇迹般的,如此天衣无缝、若合符契,好像久已等待的惊喜,在冥冥中自有安排。
“魔药的有效性当然远超你心爱的麻瓜药品,麦克唐纳,甚至超出他们视为奇迹的贫乏想象,”他用一贯的轻蔑口吻说,“不过,它的效果是暂时的,有一种少见的解药……”
玛丽立刻不知从哪变出笔和纸——中性笔、胶皮活页本,提醒他仍寄身在麻瓜的篱下。斯内普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把性命托付在她收进口袋的活页纸上——也没那么糟,因为贝拉的咒语一向装饰性大于实用性,她过于追求情绪价值了,更喜欢拷打囚犯而非消灭敌人。“这不算太难,”他不情愿地说,“不比缓和剂费手脚,我看着你做。”
“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把爷爷的轮椅让给你,西弗勒斯。”她说着,俯下身,在斯内普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里,映出她无限接近、放大的脸,直到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
她的肌肤,和他自己完全是异质性的存在,光滑、细腻,浸润的是南方户外的雨露空气,而非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坩埚上方萦绕不散的刺激性蒸汽。还有一种奇异、舒适的清凉。不合时宜的念头盘踞了脑海,让他没能及时反应。“果然,”她退开些,皱起眉,“你在发高热,自己都没有感觉吗?”
所以头晕不只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他后知后觉地碰了碰前额。然而,比起危险预警,他的大脑显然更善于钝化痛苦,这二者,不好说哪个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保护机制。玛丽从急救箱里翻出一只细长的塑料盒,装着水银温度计,斯内普面露抗拒。“事实上,有个检测咒语……”“哦,很有趣,”她不客气地打断,“请问咒语显示摄氏度还是华氏度?”
咒语只能显示状态。斯内普盯着放在他胸前的盒子,好像在看一条危险的火龙,随时能给他烤上一口。“需要我教你怎么用吗?”玛丽在旁边催促,“还是说,要护士姐姐给你颗糖吃,你才肯乖乖配合?”
斯内普绝望地发现,他毫无翻盘的可能,因为早生一个月的事实,无疑能供她胜利一辈子。他慢吞吞地把手从被褥底下抽出来。
玛丽于是满意了。“你饿了吧?”她的口气恢复了温和,“噢,我忘了,发热会导致食欲不振,但你必须得吃点东西,再把退热药吃了。然后我会去对角巷买需要的材料,或者、呃,去你家里找?”她试探着说。
“别去。”他冲口而出。
在她询问的视线下,斯内普躲藏地别过头,“除非你想再招待一群傲罗,鉴于、你已经收容了一个嫌犯,最好还是不要。”
“什么?你是说——”她坐下来,把手搭上他的肩,“西弗勒斯——”
她的声音里只有关切,望着他的眼睛,不必去看,也能察觉到如有实质的感情。斯内普垂下眼,盯着她的手,如果他现在碰上去,她会不会立刻回握?一定会的,她会紧紧地握住,让他知道她始终站在他这边。难以形容这个念头对他的诱惑力何等庞大,他必须不停迫使自己回忆——他最想忘掉的那些事,预言、莉莉的孩子、邓布利多的话,预言、那孩子、邓布利多……他闭了闭眼睛,把自己的手捏成拳头。
“他们在监视那栋房子,傲罗办公室,”他让自己镇定地说,“很久了,从黑魔王消失前,他们就有行动。但黑魔王的势力太大,傲罗人手不足。他们后来大大地扩了一次编,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势下,没什么阻力。所以现在,就能24小时盯梢了。”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蔑笑。
“邓布利多不许他们把鼻子伸进霍格沃茨的围墙里,但除此之外,一切正规渠道都不安全。人们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还在行使战时权力,搜检邮件,监视壁炉和门钥匙。当然,很难埋伏在——马尔福家,或者别的什么巫师家族的庄园外,搞不定那些房子上的魔法。但蜘蛛尾巷——只能说,就像池鱼入水、倦鸟归林,是不是?”
她的手指在他肩上微微捏紧了。所以,这就是他特意把礼盒送上门的原因,他不想把她暴露在法律执行司的视线内,不容许他们粗暴地翻检她的生日礼物。玛丽重重喘了口气,“可是,你家里,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