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瞟了眼床头柜,跟着她转动的眼睛,斯内普也看到了,那里放着他母亲的魔杖。
“哦。”他听见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好像只是在说,熬疥疮药水时,要先把坩埚从火上端开,再加进豪猪刺一样。
“她在圣诞节后去世了,没熬过那一年的冬天,她走后,他就失踪了。”
玛丽多么希望她没有这么容易地理解,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只有两个模糊的人称代词,和一个含混的指示代词。可她怨恨自己没花一秒钟就理解了——在他17岁那年的冬天,在阴冷、忧郁、惹人讨厌的英格兰的十二月,当她在世界的另一头、在澳大利亚阳光普照的沙滩上享受海水浴的时候,西弗勒斯独自埋葬了他的父母。
好在,她克制了自己,没让任何异常的声音伤害到他。她的喉头只是哽了一下,就以一种成熟的、出奇的平滑,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么,也是傲罗,这一次——可那种黑魔法——?”
斯内普犹豫了,显然,他的目光突然从她脸上错开,好像对地毯上的花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你不打算说吗?”玛丽的口气硬起来,“在我救了你的命之后。”
他的嘴唇扭动了一下。“在我救了你的命之后,我连自己对抗了什么都不能知道吗?”她从兜里拽出那张药方,“西弗勒斯,它现在还在我手里呢。”
事实上,她的威胁是无效的,因为他们心照不宣地知道,不管她说得多么强硬,她都没有能干到利用他的痛苦,更别说生命。可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用力得关节发白,好像那的确关乎重大,好像它不是一张纸,而是全英国核武器的按钮似的。她的威胁因此又有效极了,她的坚强和脆弱,在他心里激起一阵敬意与柔情。
“不,大部分不是,别把他们估计得太高了。”他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安抚,“只是一群疯子、狂信徒,为了打探那晚波特家发生的事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还想找邓布利多,所以来拉我入伙。太蠢了,我不可能同意。”
显然,合作因此变成了强迫,手段略显过激。玛丽沉默下来,看向他身上缠绕的绷带。斯内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毕竟食死徒不是霍格沃茨学生会,对吧?”他竭力轻描淡写地说,“你都看到了。”
当然,她全都看到了。他左前臂上烙印的黑魔标记,尽管黯淡,但并没有消失。他的日常生活充满惊险刺激,只是离开学校送个快递,都能先后被傲罗和前同事伏击,鲜血淋漓地闯进她家里。她的手从他肩上离开,斯内普的胃重重沉了下去,当然,他完全理解,如果不,那才叫奇怪——那么玛丽·麦克唐纳一定是世上最古怪的人。
她把手移到他的手臂上,标记所在的位置,不顾他虚弱的挣扎,隔着滑稽的、过于肥大的袖子,轻轻搭在了那里。“最后一个问题,”她轻松地说,“然后我必须下去煎玉米饼了。西弗勒斯,你不叫我的名字了吗?你明明答应过的。”
话题突兀的转换使他愣了一下,他的确答应过,他回想起来,但这完全是模糊重点。
在那个晚上,当她收拾好行李来到地窖,他知道她明天就要去伦敦,坐上前往南半球的飞机,他们八成是见此生的最后一面。她向他诉说了一切,她埋藏多年的秘密,一点也没叫他察觉。她说她从三年级起就喜欢他,或许,都快要爱上他了。尽管斯内普什么也没回答,部分是因为震惊,更重要的是——他还能说什么呢?也许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到悉尼了——但还是任凭她扯着他,甚至没有提醒她,别把他惟一一件校袍扯坏。任她把他的肩膀当枕头、衣服当手帕用。那时候,她啜泣着宣布他们从此以后要用教名彼此称呼,他怎么可能反对呢?他还没有坚强到那种地步。
然而,眼下,斯内普发现他的处境没有发生任何根本的改善。她仍然用一副殷切、坚定的神色,毫不动摇地看着他,她的情谊和忠诚,经过时间和距离的检验,只会愈发显得珍贵。好像这过去的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从未真正分别,反而更加地相互贴近。“西弗勒斯……”她轻轻地催促,她的眼睛从微垂的眼睑下抬起,好像有许多话要倾诉,却又闭口不言。而他既不敢与她对视,又无法移开眼睛,在理智做出任何评判以前,这句话是从他本该紧闭的嘴唇间滑出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玛丽。”
上帝啊,怎么有人能把口是心非诠释得如此一丝不苟又直抒胸臆?就像被什么击中了,好一会,玛丽没能理解这句简单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了?”他有些恼羞成怒,恶声恶气地问。“哦、哦!”她回过神,飘忽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高兴……”
老天,这是什么话?
这下,他们两个都像在魁地奇球场上,被游走球狠狠击中,发不出一个音,只是呆滞地看着对方。刺耳的刮擦声,玛丽把床边的椅子一脚踢开,惊慌地站起来。“记得量体温!”扔下这句话,她夺门而逃。
从一年级起,西弗勒斯就是医疗翼的常客。
庞弗雷夫人是位极具责任心的医生,同时,也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好的保密人。无论学生间的争斗,还是失败的黑魔法或魔药试验,抑或是,他第一次被波特连累进医疗翼时,随着换下的衬衫暴露而出的伤痕——他那酒鬼父亲的杰作——庞弗雷夫人都一概不闻不问,除了履行她的职责。
她的沉默每每令他轻松,只是偶尔,他也会察觉她无奈地出了口气,不赞同地皱起眉,或者,只是沉默,可那沉默分明流露着不忍。
但她什么也不说,既没有关心,也没有规劝。事实上,他知道这就是最好的关心,因为倘使她说了什么,纵使只言片语,他都再也不会主动来医疗翼了。
不过,长达七年的就医经验并不会包含如下场景——玛丽把一张小桌架在床上,晚餐有一大盆海鲜粥、玉米片、鸡蛋培根、蔬菜沙拉和一点燕麦酸奶,老实说,看起来清淡得像早餐。西弗勒斯发誓,就算在他三岁大的时候,艾琳都没有这样严厉地管教过他。但玛丽既不许他把蛋黄挑走,更不顾他对紫甘蓝的深恶痛绝。“需要姐姐答应你买小恐龙你才能表现好点,把蔬菜都吃完吗,西弗勒斯?”她用叉子敲他的碗沿,“我看你用不了四十岁就会得高血脂。”
毫无疑问,斯内普的肠胃是在下等人中间养大的。膳食均衡的前提是先吃饱饭,对于下顿都没着落的家庭来说,糖和油脂,最好再来点酒精,才是赖以为生的方式。而在霍格沃茨,勤劳能干的家养小精灵,以及全部由政府和校董会负担的伙食费,又在无意中助长了补偿心理。尽管早已摆脱经济困境,物质匮乏的童年仍在他的饮食结构里暴露无遗。只用一顿饭,玛丽就观察出来,他的口味偏咸,重油重盐,爱吃肉和主食,几乎不碰蔬菜,但是,总的来说,他的胃口又特别不佳。
一副脆弱的肠胃和重负担的口味,搭配起来完全就是灾难。收走托盘的时候,玛丽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像他是故意折磨自己似的。
于是,晚饭后,斯内普不得不忍受的麻瓜制品竟然不减反增。玛丽从楼下带来了一板胶囊、一杯清水和一杯淡白色的悬液,“腋下38。8℃,”她把水银柱用力甩下去,放回床头,“完全可以吃退热药了,睡前再量一次。这个——”她指着那杯不明液体,“安东尼留下的益生菌冲剂,竟然还没过期,运气不错。”
斯内普认为,简直不能更坏,但在不错眼的盯视下,只能服从安排。她甚至打算找出她祖父用过的轮椅和拐棍,让他不得不抗议,“我不是腿断了!”“好吧。”玛丽不无遗憾地说,“哦,我真得走了,今晚有寒流要来,我想赶在降温前回来。”
尽管这么说,她却没有挪动,反而坐了下来。斯内普瞟了眼壁钟,天黑得很早,时间却没有太晚,还无需担心商店打烊。不过,当然,不应该拖延,这才是他一贯的原则,而不是——
他的思维飘忽着,房间里很安静,整座镶嵌在群山间的村镇都安静极了。壁炉里燃烧的哔剥声、暖风机运作的低频的嗡鸣,还有玛丽,她的一只手随意搭在床上,小指勾动着一根被褥上的线头,一下一下,无意识的动作。他的注意全部被这一幕吸引,还有很多事——贝拉留下的那个诅咒还没解除,不知道傲罗抓住她没有,不太可能,就凭他们,她一定会有下一步行动。还没有回音,邓布利多那儿,话说回来,今天并不是周末,他本该在霍格沃茨上课的,真可笑,他差点死了。不,他不会死,就算没有玛丽,他也能忍受下来,他知道,他自己在苟且偷生上面向来还算有一套……这些事情朝他纷杂地涌来,但又很快如潮水般退去。“西弗勒斯。”她轻轻地呼唤。
“嗯?”
他回过神,一下睁大了眼睛,她是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还有他自己。他们的脸靠得很近,他不确定,也许只有几英寸,她伸出手,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的指尖微微发凉,也许,更可能是因为,他的体温太高。麻瓜的药没那么快起效,他知道,又不太肯定,因为被她触碰的地方,不自然地爆起微小的电流,几乎有些刺痛。她的手指,只能说是轻轻擦过了下颌线,穿过垂下的发帘,把他的头发朝后拂去,又任凭它们散落。
“你干嘛露出这副表情呀?”在这样的近处,她用亲昵的、秘密的声音,压低的声音,只有嘴唇间细小的送气格外清晰。她带着点抱怨,又好像带着点笑意地说,“你不会用你那无与伦比的脑瓜想想吗?再说,我都把答案告诉你了。”
“我……”他梗住了,玛丽突然把他的脖子压近,难以置信,他甚至没有一点抗拒。
一个轻轻的吻,像一粒雪,冰凉、潮湿,并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融化殆尽,落在他眉心,似乎只是个短暂的幻觉。但不是,因为她轻轻吐了口气,经过长久的屏息,像在行此生最后的壮举。
“上帝保佑,西弗勒斯,”她祈祷般地说,“为所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