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爷爷再看。”
他伸手在自己的腰怀里取出一个小包包来,正在他取出来时,那纸包被撕破而漏了,扑拉拉的往地上落着豆粒。跟着绿豆的滚落,小豆就伏下身去,在地上拾着绿豆粒。那小手掌连掌心都和地上的灰土扣得伏贴贴的。地上好像有无数滚圆的小石子。那孩子一边拾着还一边玩着,他用手心按住许多豆粒在地上咕噜着。
爷爷看了这样的情景,心上来了一阵激动的欢喜:
“这孩子怎样能够饿死,知道吃的中用了。”
爷爷心上又来了一阵酸楚,他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他父亲死的时候,他才刚刚会走路,虽然那时他已四岁了,但因身体特别衰弱,外边若多少下一点雨,只怕几步路也要背在爷爷的背上。三天或五日就要生一次病。看他病的样子,实在可怜,他不哼,不叫,也不吃东西,也不要什么,只是隔了一会工夫便叫一声“爷”。问他要水吗?
“不要。”
要吃的吗?
“不要。”
眼睛半开不开的又昏昏沉沉的睡了。
睡了天,起来了,好了。看见什么都表示欢喜。可是过不了几天就又病了。
“病没有病死,还能饿死吗?”为了这个,晚上熄了灯之后,爷爷还是烦扰着。
过去的事情又一件一件的向他涌来,他想媳妇出嫁的那天晚上,那个开着盖的描金柜……媳妇临出门时的那哭声。在他回想起来,比在当时还感动了他。他自己也奇怪,都是些过去的,想它干么。但接着又想到他死去的儿子。
一切房里的和外边的都黑掉了,莲花池也黑沉沉的看不见了,消磨得用手去摸也摸不到,用脚去踏也踏下到似的。莲花池也和那些平凡的大地一般平凡。
大绿豆青蚂蚱也早被孩子忘记了。那孩子睡得很平稳。和一条卷着的小虫似的了。
但醒在他旁边的爷爷,从小豆的鼻孔里隔一会可以听到一声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叹息。
老头子从儿子死了之后,他就开始偷盗死人。这职业起初他不愿意干,不肯干。他想也袭用着儿子的斧子和锯,也去做一个木匠。他还可笑的在家里练习了三两天,但是毫无成绩。他利用了一块厚板片,做了一个小方凳,但那是多么滑稽,四条腿一个比一个短。他想这也没有关系,用锯锯齐了就是了。在他锯时那锯齿无论怎样也不合用,锯了半天,把凳腿都锯乱了,可是还没有锯下来。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眼看着他自己做的凳开始被锯得散花了。他知道木匠是当不成了,所以把儿子的家具该卖掉的都卖掉了。还有几样东西,他就用来盗墓子了。
从死人那里得来的,顶值钱的他盗得一对银杯,两副银耳环,一副带大头的,一副光圈。还有一个包金的戒指。还有铜水烟袋一个,锡花瓶一个,银扁簪一个,其余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衣裳鞋帽,或是陪葬的小花玻璃杯,铜方孔钱之类。还有铜烟袋嘴,铜烟袋锅,檀香木的大扇子,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夜里他出去挖掘,白天便到小镇上旧货商人那里去兜卖。从日本人一来,他的货色常常被日本人扣劫,昨天晚上就是被检查了回来的。白天有日本宪兵把守着从村子到镇上的去路,夜里有侦探穿着便衣在镇上走着,行路随时都要被检查。问那老头怀里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从那里来的。他说不出是从那里来的了。问他什么职业,他说不出他是什么职业。他的东西被没收了两三次,他并没有害怕,昨天他在街上看到了一大队中国人被日本人拉去当兵。又听说没有职业的人,日本人都要拉的。
旧货商人告诉他,若想不让拉去当兵,那就赶快顺了日本人。他若愿意顺了日本,那旧货商人就带着他去。昨天就把他送到了一个地方,也见过了日本人。
为着这个事,昨天晚上,他通夜没有睡,因为是盗墓子的人,夜里工作惯了,所以今天一起来精神并不特别坏,他又下到小地窖里去。他出来时,脸上划着一条一条的灰尘。
小豆站在墙角上静静的看着爷爷。
那老头把几张小铜片塞在帽头的顶上,把一些碎铁钉包在腰带头上,苍苍惶惶的拿着一条针在缝着,而后不知把什么发亮的小片片放在手心恍了几下。小豆没有看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放在什么地方。爷爷简直像变戏法一样神秘了。一根银牙签捏了半天才插进袖边里去。他一抬头看见小豆溜圆的眼睛和小钉子似的盯着他。
“你看什么,你看爷爷吗?”
小豆没敢答言,兜着小嘴羞惭惭的回过头去了。
爷爷也红了脸,推开了独板门,又到旧货商人那里去了。
有这么一天,爷爷忽然喊着小豆,那喊声非常平静,平静到了哑的地步。
“孩子,来吧,跟爷爷去。……”
他用手指尖搔着小豆头顶上的那座毛毛发,搔了半天工夫。
那天他给孩子穿上那双青竹布的夹鞋。鞋后跟上钉着一条窄小的分带。祖父低下头去,用着粗大的呼吸给孙儿结了起来。
“爷爷,去看莲花池?”小豆和小绵羊似的站到爷爷的旁边。
“走吧,跟爷爷去……”
这一天爷爷并不带上他的刀子剪子,并不像夜里出去的那样。也不走进小地窖去,也不去找他那些铜片和碎铁。只听爷爷说了好几次:
“走吧,跟爷爷去。……”
跟爷爷到那里去呢?小豆也就不问了,他一条小绵羊似的站到爷爷的旁边。
“就只这一回了,就再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