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自己说着这样的话,小豆听着没有什么意思。或者是带他去看外祖母吗?或者是去看姑母吗?或者去进庙会吗?小豆根本就不往这边想,他没有出门去看过一位亲戚,在他小的时候,外祖母是到他家里来看过他的,那时他还不记事,所以他不知道。镇上赶集的日子,他没有去过,正月十五看花灯,他没看过。八月节他连月饼都没有吃过。那好吃的东西,他连认识都不认识。他没有见过的东西非常多,等一会走到小镇上,爷爷买给他粽子时,他就不晓得怎样剥开吃。他没有看过驴皮影,他没看过社戏。这回他将到那里去呢?将看到一些什么,他无法想像了,他只打算跟着就走。越快越好,立刻就出发他更满意。
他觉得爷爷那是麻烦得很,给他穿上这个,穿上那个,还要给他戴一顶大帽子,说是怕太阳晒着头,那帽子太大了,爷爷还教给他,说风来时,就用手先去拉住帽沿。给他洗了脸,又给他洗了手。洗脸时他才看到孙子的颈子是那么黑了,面巾打上去,立刻就起了和菜棵上黑色的一堆一堆的腻虫似的泥滚。正在擦着耳朵,耳洞里就掉出一些白色的碎沫来。看看手指甲也像鸟爪那么长了。爷爷还想给剪一剪,因为找剪刀而没有找到,他想从街上回来再好好的连头也得剪一剪。
小豆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爷爷找不到剪刀,他就嚷嚷着:
“爷爷,你不是前天把剪子和……和……把剪子撇到腰带里出去的吗?”
老头子感到很大的羞辱,立刻红了脸。他想:这孩子可怎么看见的呢?我一切不都是背着他吗?于是他招呼着:
“走吧!”
他们就出了门。
天是晴的,耀眼的。空气发散着从野草里边蒸腾出来的甜味。地平线的四边都是绿色,绿得那么新鲜,碎绿,湛绿,油亮亮的绿。地平线边沿上的绿,绿得冒烟了,绿得是那边下着小雨似的。而近处,就在半里路之内,都绿得完全像玻璃。
好像有什么在迷了小豆的眼睛,对于这样大的太阳,他昏花了,这样清楚的天气,他想要看的什么都看不清了。比方那幻想了好久的莲花池,就一时找不到了。他好像土播鼠被带到太阳下那样瞎了自己的眼睛。小豆实在是个小土播鼠,他不但眼睛花,而腿也站不住,就像他只配永久蹲在土洞里。
“小豆,小豆。”爷爷在后边喊他。
“裤子露屁股了,快回去,换上再来。”爷爷已经转回身去向着家的方面。等他想起小豆只有一条裤子,他就又同孩子一同往前走了。
镇上是赶集的日子,爷爷就是带了孙儿来看看热闹,同时一会就有钱了,可以给他买点什么。
“小豆要买什么,什么他喜欢,带他自己来,让他选一选。”祖父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可是必得扯几尺布,做一条裤子给他。
绕过了莲花湖,顺着那条从湖边延展开去的小道,他们向前走去。现在小豆的眼睛也不花了,腿也充满了力量。那孩子在蓝色的天空里好像是唱着优美的歌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向着草地给草起了各种的名字。他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也都是喧闹的带着各种的声息在等候他的呼应。由于他心脏比平时加快的跳跃,他的嘴唇也像一朵小花似的微微在他脸上突起了一点,还变了一点淡红色。他随处弯着腰,随处把小手指抚压到各种野草上。刚一开头时,他是选他喜欢的小花把它摘在手里。开初都是些颜色鲜明的,到后来他就越摘越多,无管什么大的小的黄的紫的或白的……就连野生的大麻果的小黄花,他也摘在手里,可是这条小路是很短的。一走出了小路就是一条黄色飞着灰尘的街道。
“爷爷到那儿去呢?”小豆抬起他苍白的小脸。
“跟着爷爷走吧。”
往下他也就不问了,好像一条小狗似的跌在爷爷的后边。
市镇的声音,闹嚷嚷,在五百步外听到人声哄哄得就有些震耳了。祖父心情是烦忧的而也是宁静的。他把他自己沉在一种庄严的喜悦里,他对孙儿这是第一次想要花费,想要开销一笔钱。他的心上时时活动着一种温暖,很快的这温暖变成了一种体贴,当他看到小豆今天格外快活的样子,他幸福的从眼梢上开启着微笑。小豆的不大健康可爱的小腿,一跳一跳的做出伶俐的姿态来。爷爷几次想要跟他说几句话,但是为了内心的喜爱,他张不开嘴,他不愿意凭空的惊动了那可爱的小羊。等小豆真正的走到市镇上来,小镇的两旁,都是些卖吃食东西的,红山楂片,压得扁扁的墨枣,香色的橄榄。再过去也是卖吃食东西的,在小豆看来这小镇上,全都是可吃的了。他并没有向爷爷要什么,也不表示他对这吃的很留意,他表面上很平淡的样子就在人缝里往前挤,但心里头,或是嘴里边,随时感到一种例外的从来所未有的感觉。尤其是那卖酸梅汤的,敲着铜茶托发出来那清凉的声音。他越听那声音越凉快,虽然不能够端起一碗来就喝下去,但总觉得一看就凉快。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停下来多看一会,因为平常没有这习惯,他一刻也不敢单独的随心所欲的停在那里多停一刻,他总怕有人要打他。但这是在市镇上并非在家里,这里的人多得很,怎能够有人打他呢?这个连他自己也不想得十分彻底,是一种下意识的存在。所以紧跟着爷爷,走到人多的地方,他竟伸出手来拉着爷爷。卖豌豆的,卖大圆白菜的,卖青辣椒的……这些他都没有看见。有一个女人举着一个长杆,杆子头上挂着各种颜色的绵线。小豆竟被这绵线挂住了颈子。他神经质的十分恐怖的喊了一声,爷爷把线从他颈子上取下来,他看到孙儿的眼睛里呈现着一种清明的可爱的过于怜人的景色。于是小豆听到了爷爷的嘴里吐出来一种带香味的声音:
“你要吃点什么吗?这粽子,你喜欢吗?”
小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五六年前他父亲活着时他吃过,那早就忘掉了。
爷爷从那瓦盆里提出来一个,是三角的,或者是六角的,总之在小豆看着这生疏的东西,带着很多尖尖。爷爷问他,指着瓦盆子旁边在翻开着的锅。
“你要吃热的吗?”
小豆忘了,那时候是点点头,还是摇摇头。总之他手里已经提着一个尖尖的小玩艺了。
爷爷想要买的东西,都不能买,反正一会回来买,所以他带的钱只有几个铜板,但是他并不觉得怎样少,他很自满地向前走着。
小豆的裤子正在屁股上破了一大块,他每向前抬一下腿,那屁股就有一块微黄色的皮肤透露了一下。这更使祖父对他起着怜惜。
“这孩子,和三月的小葱似的,只要沾着一点点雨水就马上会肥起来的……”一想到这里,他就快走了几步,因为过了这市镇前边是他取钱的地方。
小豆提着粽子还没有打开吃,虽然他在卖粽子的地方,看过了别人都是剥了皮吃的,但他到底不能确定,不剥皮是否也可以吃。最后他用牙齿撕破了一个大角,他吃着,吸着,还用两只手来帮着忙开始吃了。
他那采了满手的野花丢在市镇上被几百几十的人踏着,而他和爷爷走出市镇了。
走了很多弯路,爷爷把他带到一个好像小兵营的门口。
孩子四外看一看,想不出这是什么地方。门口站着穿大靴子的兵士,头上戴着好像小铁盆似的帽子。他想问爷爷:这是日本兵吗?因为爷爷推着他,让他在前边走,他也就算了。
日本兵刚来到镇上时,小豆常听舅父说“汉奸”,他不大明白,不大知道舅父所说的是什么话。可是日本兵的样子和舅父所说的一点也不差,他一看了就害怕。但因为爷爷推着他往前走,他也就进去了。
正是里边吃午饭的时候,日本人也给了他一个饭盒子,他胆怯的站在门边把那一尺来长三寸多宽的盒子接在手里,爷爷替他打开了,白饭上还有两片火腿这东西,油亮亮的特别香。他从来没见过。因为爷爷也吃,他也就把饭吃完了。
他想问爷爷,这是在什么地方,在人多的地方,他更不敢说话,所以也就算了。但这个地方总不大对,过了不大一会工夫,那边来一个不戴铁帽子也不穿大靴子的平常人把爷爷招呼着走了。他立时就跟上去,但是被门岗挡住了,他喊:
“爷爷,爷爷。”他的小头盖上冒了汗珠,好像喊着救命似的那么喊着。
等他也跟着走上了审堂时,他就站在爷爷的背后,还用手在后边紧紧的勾住爷爷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