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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第5页)

比方让王丫头担水那件事吧,本来一担水是三分钱,给她五分钱,她不担,就给她八分钱,并且问她商量着,“八分钱你担不担呢?”她说她不担,到底给她一角钱的。

那能看到钱不要呢,那不是傻子吗?

林姑娘帮着她奶妈把衣裳晒起,就跑到先生那边去,去了就回来了。先生给她一件白麻布的长衫,让她剪短了来穿。母亲一看了心想,下江人真是拿东西不当东西,拿钱不当钱。

这衣裳给她增加了不少的勇气,她把自己坚定起来了,心里非常平静,对于这件事情,连想也不用再想了,就是那么办,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吃了中饭就去见先生。

女儿拿回来的那白麻布长杉,她没有仔细看,顺手就压在床角落里了。等一下就去见先生吧,还有什么呢?

午饭之后,她竟站在先生的门口了,门是开着的,向前边的小花园开着的。

不管这来的一路上心绪是多么翻搅,多么热血向上边冲,多么心跳,还好像害羞似的,耳脸都一齐发烧。怎么开口呢?开口说什么呢?不是连第一个字先说什么都想好吗?怎么都忘了呢?

她越走越近,越近越心跳,心跳把眼睛也跳花了,什么薄荷田,什么豆田,都看不清楚了,只是绿茸茸的一片。

但不管在路上是怎样的昏乱,等她一站在先生门口,她完全清醒了,心里开始感到过分的平静,一刻时间以前那旋转转的一切退去了,烟消火灭了,她把握住她自己了,得到了感情自主那夸耀的心情,使她坦荡荡的,大大方方的变成一个很安定的,内心十分平静的,理直气壮的人,居然这样的平坦,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

她打算开口说了,在开口之前,她把身子先靠住了门框。

“先生,我的腿不好,要找药来吃,没得钱,问先生借两块钱。”

她是这样转弯抹角的把话开了头,说完了这话,她就等着先生拿钱给她。

两块钱拿到手了,她翻动着手上的一张蓝色花的票子,一张红色花的票子。她的内心仍旧是照样的平静,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折磨了她一天一夜的那强烈的要求,成功或者失败,全然不关重要似的。她把她仍旧要四块一个月的工钱那话说出来了。她还是拿她的腿来开头,她说她的腿不大好,因为日本飞机来轰炸城里,下江人都到乡下来了,她租的房子,房租也抬高了。从前是三块钱一年,现在一个月就要五角钱了。

她说了这番话,当时先生就给她添了五角算做替她出了房钱。

但是她站在门口,她胜利的还不走,她又说林姑娘一点点年纪,下河去担水洗衣裳好不容易……若是给别人担,一担水要好多钱哩……她说着还表示出委屈和冤枉的神气,故意把尾音拉长,慢吞吞的非常沉着的在讲着,她那善良的厚嘴唇,故意拉得往下突出着,眼睛还把白眼珠向旁边一抹一抹的看着,黑眼珠向旁边一滚,白眼珠露出来那么一大半。

先生说:

“你十一岁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呢,擦张桌都不会。一个月连房钱两块半,还给你们两个人的饭吃,你想想两个人的饭钱要几块?一个月你算算你给我做些个什么事情?两块半钱行了吧。……”

她听了这话,她觉得这是向她商量,为什么不吓吓他一下,说帮不来呢?她想着想着就照样说出来了。

“两块半钱帮不来的。”

她说完了看一看下江人并不十分坚决,只是说:

“两块半钱不少了,帮得来了。林姑娘帮我们正好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的两块钱你已拿去,下半个月再来拿两块。因为我和你讲的是四块,这个月就照四块给你。下月就是两块半了。”

林婆婆站在那里仍是不走,她想王丫头担水,三分不担,问她五分钱担不担,五分钱不担,问她八分钱她担不担,到底是一角钱担的。

她一定不放过去,两块钱不做,两块半钱还不做,就是四块钱才做。

所以她扯长串的慢慢吞吞的从她的腿说起,一直说到照灯的油也贵了,咸盐也贵了,连针带线都贵了。

下江人站起来截住了她:

“不用多说了,两块半钱,你想想,你帮来帮不来。”

“帮不来。”连想也没有想,她是早决心这样说的。

说时她把手上的钞票举得很高的,像是连这钱都不要了,她表示着很坚决的样子。

怎么能够想到呢,那下江人站起来,就说:

“帮不来算啦,晚饭就不要林姑娘来拿饭你们吃了。也不要林姑娘到这边来。半个月的钱我已给你啦。”

所以过了一刻钟之后,林婆婆仍旧站在那门口,她说:

“那个说帮不来的,帮得来的……先生……”

但是那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人家连听也不听了。人家关了门,把她关在门外边。

龙头花和石竹子在正午的时候,各自单独的向着火似的太阳开着,蝴蝶煽煽的飞来,在那红色的花上,在那水黄色的花上,在那水红色的花上,从龙头花群飞到石竹子花群,来回的飞着。

石竹子无管是红的是粉的,每一朵上都镶着带有锯齿的白边。晚香玉连一朵也没有开,但都打了苞了。

林姑娘的母亲背转过身来,左手支着自己的膝盖,右手捏着两块钱的纸票。她的脖子如同绛色的猪肝似的,从领口一直红到耳根。

她打算回家了。她一迈步才知道全身一点力量也没有了,就像要瘫倒的房架子似的,松了,散了。她的每个骨节都像失去了筋的联系,很危险的就要倒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倒,她相反的想要迈出两个大步去,她恨不能够一步迈到家里,她想要休息,她口渴,她要喝水,她疲乏到极点,好像二三十年的劳苦在这一天才吃不消了,才抵抗不住了。但她并不是单纯的疲劳,她心里羞愧。懊悔打算谋杀了她似的捉住了她,羞愧有意煎熬到她无处可以立足的地步。她自己做了什么大的错事,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但那么深刻的损害着她的信心,这是一点也不可以消磨的,一些些也不会冲淡的。永久存在的,永久不会忘却的。

羞辱是多么难忍的一种感情,但是己经占有了她了,它就不会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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