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扰之中,她重新用左手按住了膝盖,她打算走回家去。
回到家里,女孩正在那儿洗着那用来每日到先生家去拿饭的那个瓢儿。她告诉林姑娘,消夜饭不能到先生家去拿了,她说:
“林姑娘,不要到先生家拿饭了,你上山去打柴吧。”
林姑娘听了觉得很奇怪,她正想要回问,奶妈先说了:
“先生不用你帮他……”
林姑娘听了就傻了,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翻着眼睛。手里洗湿的瓢儿,溜明的闪光的抱在胸前。
母亲给她背好了背兜,还嘱咐她要拾干草,绿的草一时点不燃的。
立时晚饭就没有烧的,也没有吃的。
林婆婆靠着门框,看着走去的女儿。她想晚饭吃什么呢?麦子在泥罐子里虽然有些,但因为不吃,也就没有想把它磨成粉,白米是一粒也没有的。就吃老玉米吧。艾婆婆种着不少玉米,拿着几百钱去攀几棵去吧。但是钱怎么可以用呢?从今后有去路没来路了。
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那背上的背兜儿还是先生给买的,应该送还回去才对。
女儿走得没有影子了,她也就回到屋里来。她看一看锅儿,上面满都是锈;她翻了翻那柴堆上,还剩几棵草刺。偏偏那柴堆底下也生了毛虫,还把她吓了一下。她想她平生没有这么胆小过,于是她又理智的翻了两下,下面竟有一条蚯蚓,距距练练的在动。她平常本来不怕这个,可以用手拿,还可以用手把它撕成几段。她小的时候帮着她父亲在河上钓鱼尽是这样做,但今天她也并不是害怕它,她是讨厌它,这什么东西,无头无尾的,难看得很,她抬起脚来去踏它,踏了好几下没有踏到,原来她用的是那只残废的左脚,那脚游游动动的不听她使用,等她一回身打开了那盛麦子的泥罐子,那可真的把她吓着了,罐子盖从手上掉下去了。她瞪了眼睛,她张了嘴,这是什么呢?满罐长出来青青的长草,这罐子究竟是装的什么把她吓忘了。她感到这是很不祥,家屋又不是坟墓,怎么会长半尺多高的草呢!
她忍着,她极端憎恶的把那罐子抱到门外。因为是刚刚偏午,大家正睡午觉,所以没有人看到她的麦芽子。
她把麦芽子扭断了,还用一根竹棍向里边挖掘才把罐子里的东西挖出来,没有生芽子的没有多少了,只有罐子底上两寸多厚是一层整粒的麦子。
罐子的东西一倒出来,满地爬着小虫,围绕着她四下窜起。她用手指抿着,她用那只还可以用的脚踩着,平时,她并不伤害这类的小虫,她对于小虫也像对于一个小生命似的,让它们各自的活着。可是今天她用着不可压抑的憎恶,敌视了它们。
她把那个并排摆在灶边的从前有一个时期曾经盛过米的空罐子,也用怀疑的眼光打开来看,那里边积了一罐子底水。她扬起头来看一看房顶,就在头上有一块亮洞洞的白缝。这她才想起是下雨房子漏了。
把她的麦子给发了芽了。
恰巧在木盖边上被耗子啮了一寸大的豁牙。水是从木盖漏进去的。
她去刷锅,锅边上的红锈有马莲叶子那么厚。
她才知道,这半个月来是什么都荒废了。
这时林姑娘正在山坡上,背脊的汗一边湿着一边就干了。她丢开了那小竹耙,她用手像梳子似的梳着那干草,因为干了的草都挂在绿草上。
她对于工作永远那么热情,永远没有厌倦。她从七岁时开始担水,打柴,给哥哥送饭。哥哥和父亲一样的是一个窑工。哥哥烧砖的窑离她家三里远,也是挨着嘉陵江边。晚上送了饭,回来天总是黑了的,一个人顺着江边走时,就总听到江水格棱格棱的向下流,若是跟着别的窑工,就是哥哥的朋友一道回来,路上会听到他们讲的各种故事,所以林姑娘若和大人谈起来,什么她都懂得。关于娃儿们的,关于婆婆的,关于蛇或蚯蚓的,从大肚子的青蛙,她能够讲到和针孔一样小的麦蚊。还有野草和山上长的果子,她也都认得。她把金边兰叫成菖蒲,她天真的用那小黑手摸着下江人种在花盆里的一棵鸡冠花,她喊着:“这大线菜,多乖呀……。”她的认识有许多错误,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孩子。关于嘉陵江的涨水,她有不少的神话。关于父亲和哥哥那等窑工们,她知道得别人不能比她再多了。从七岁到十岁这中间,每天到哥哥那窑上去送三次饭。她对于那小砖窑很熟悉得老远的她一看到那窑口上升起了蓝烟,她就感到亲切,多少有点像走到家里那种温暖的滋味。天黑了,她单个人沿着那格棱格棱的江水,把脚踏进沙窝里去,一步步的拔着回来。
林姑娘对于生活没有不满意过,对于工作没有怨言,对于母亲是听从的。她赤着两只小脚,梳了一个一尺多长的辫子,走起路来很规距,说起话来慢吞吞,她的笑总是甜蜜蜜的。
她在山坡上一边抓草,一边还嘟嘟的唱了些什么。
嘉陵江的汽船来了,林姑娘一听了那汽船的哨子,她站起来了,背上背筐就往山下跑。这正是到先生家拿钱到东阳镇买鸡蛋做点心的时候。因为汽船一叫,她就到那边去,已经成为习惯了。她下山下得那么快,几乎是往下滑着。已经快滑到平地,她想起来了,她不能再到先生那里去了。她站在山坡上,她满脸发烧,她想回头来再上山去采柴时,她看着那高坡觉得可怕起来,她觉得自己是上不去了,她累了。一点力量没有了。那高坡就是上也上不去了。她在半山腰又采了一阵。若没有这柴,奶妈用什么烧麦粑,没有麦粑,晚饭吃什么,她心里一急,她觉得眼前一迷花,口一渴。
打摆子不是吗?
于是她更紧急的扒着,无管干的或不干的草。她想这怎么可以呢?用什么来烧麦粑?不是奶妈让我来打柴吗?她只恍恍惚惚的记住这回事,其余的就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了。奶妈是在那里,她自己的家是在那里,她都不晓得了。
她在山坡上倒下来了。
林姑娘这一病病了一个来月。
病后她完全像个大姑娘了。担着担子下河去担水,寂寞的走了一路。寂寞的去,寂寞的来。低了头,眼睛只是看着脚尖走。河边上的那些沙子石头,她连一眼也不睬。那大石板的石窝落了水之后,生了小鱼没有,这个她更没有注意。虽然是来到了六月天,早起仍是清凉的,但她不爱这个了。似乎颜色,声音,都得不到她的喜欢。大洋船来时,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到江边上去看了。从前一看洋船来连喊带叫的那记忆,若一记起,就有羞耻的情绪向她袭来,若小同伴们喊她,她用了深宏的海水似的眼光向她们摇头。上山打柴时,她改变了从前的习惯,她喜欢一个人去。奶妈怕山上有狼,让她多约几个同伴,她觉得狼怕什么,狼又有什么可怕。这性情连奶妈也觉得女儿变大了。
奶妈答应给她做的白短衫,为着安慰她生病,虽然是下江人辞了她,但也给她做起了。问她穿不穿,她说:“穿它做啥子哟,上山去打柴。”
红头绳也给她买了,她也说她先不缚起。
有一天大家正在乘凉,王丫头傻里傻气的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着林姑娘。王丫头手里拿着一朵大花。她是来喊林姑娘去看花的。
走在半路上,林姑娘觉得有点不对,先生那里从辞了她连那门口都不经过,她绕着弯走过去,问王丫头在那里那花。王丫头说:
“你没看见吗?不就是那下江人,你先生那里吗?”
林姑娘转回身来就回头走,她脸色苍白的,凄清的,郁郁不乐的在她奶妈的旁边沉默的坐到半夜。
林姑娘变成小大人了,邻居们和她的奶妈都说她。
二八年七月二十日,,